第429章漏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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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那些被廢棄、被遺忘的角落,一個嶄新的、秩序井然的、將整座城市的動脈都集於一體的龐大係統,才是真正能孕育出恐怖之物的完美溫床。
金屬安全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重而嚴絲合縫的閉鎖聲。
林工站在新建成的城市地下綜合管廊03號檢修口平台上,刺鼻的嶄新感撲麵而來——是環氧樹脂地坪漆尚未完全揮發的微甜,混合著混凝土養護劑特有的堿性氣息。
這裏是城市的心血管係統,是現代文明的驕傲。
光潔的牆壁,分門別類、用不同顏色編碼的管線支架,以及每隔十米就有一盞的LED防爆燈,將這地底深處照得亮如白晝。
一切都井然有序,幹淨得像一間手術室。
然而,林工的目光卻掠過這些,停留在了頭頂上方,那些本應是通風口的位置。
它們全都被加裝了厚重的智能密閉閥。
根據項目宣傳資料,這是最先進的“全時密閉”設計,能有效防塵、防潮,甚至在發生爆炸時能瞬間隔絕危險氣體擴散。
一個完美的、與外界隔絕的封閉係統。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環境監測儀,屏幕上的數字迅速穩定下來:氧含量20.9%,二氧化碳濃度380ppm,各項指標完美得無可挑剔。
但他卻感到一種極輕微的呼吸滯澀感,仿佛吸入肺裏的空氣太過“幹淨”,缺少了某種不可見的、卻至關重要的雜質。
空氣在這裏似乎不是在流動,而是在“填充”。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隨身的工作終端,調閱該管廊的設計圖紙。
指尖在屏幕上劃過,很快,他找到了那張被最終版覆蓋的原始設計稿。
原定方案中,每隔五百米,就設有一處與地麵相連的應急自然排風口。
而在最新的竣工圖上,這些排風口的位置,全部被標注為“已取消”。
林工關掉屏幕,走向其中一段艙壁。
他根據圖紙記憶,精準地找到了一個被水泥和塗層完美覆蓋的預留孔位。
他從工具箱裏取出衝擊鑽,換上最細的鑽頭。
在周圍管道風機規律的低頻嗡鳴掩護下,一陣短促而尖銳的刺響一閃而逝。
他沒有完全鑽透,隻是向內推進了三厘米,然後換上稍粗的鑽頭擴孔,動作幹淨利落。
最後,他取出一管透明的防水結構膠,在鑽孔周圍仔細塗抹了一圈,再用指尖抹出幾道不規則的、仿佛水漬幹涸後留下的痕跡。
從任何角度看,這都像是一個因混凝土澆築不均而產生的微小結構滲漏點。
他收拾好工具,在巡檢日誌的“密閉性”一欄,打上了“優良”的記號。
一周後,管廊中央控製室的係統警報悄然亮起一個黃燈。
報告顯示:03號檢修口附近濕度傳感器讀數異常,疑似存在輕微結構滲水,有誘發管線短路風險。
為了排除濕氣,係統自動執行了預設程序——開啟該區段的備用通風係統,進行強製換氣。
林工看著終端上彈出的這條維護記錄,麵無表情。
他知道,當空氣不再流動,有些沉默的聲音就會開始生長。
他要做的,隻是給它留一個能透氣的地方,一個能讓沉默被風吹散的出口。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剛剛退休的王主任正戴著老花鏡,翻看孫子帶回家的初中地理課本。
他的手指在一頁彩色的“現代城市基礎設施”插圖上停了下來。
那是一張描繪城市地下管網的示意圖,上麵用紅色圓點標注了七個關鍵的匯流節點,用以說明管網的複雜性。
第六個節點的旁邊,赫然印著一行小字:“T097樞紐站(規劃中)”。
王主任的眼神瞬間凝固了。
他幾乎立刻就想起了林工拓印回來的那張裂紋拓片,以及那個被強行掩埋的人防工事基樁。
他立刻起身,從書房裏找出最新的官方城市規劃地圖,仔仔細細核對了一遍。
公開的所有資料裏,從未出現過這種以“T”開頭的編號體係。
第二天,他用一張不記名的電話卡,聯係了課本的出版社,以一個“較真的家長”身份,匿名谘詢這個編號的來源。
幾天後,編輯部禮貌地回複郵件,稱插圖是外包設計師參考了一些“城市建設舊檔案”後進行的藝術創作,並非精確測繪,感謝他的指正。
舊檔案。
王主任心中了然。
他取來一支紅色的水筆,在自家那本藏書的同一頁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教師批改口吻,在“T097”旁寫下一行批注:“錯誤,此編號無對應實體,係印刷錯誤。”
做完這一切,他將書悄悄放回了孫子的書包。
又過了幾天,孫子回家說,地理老師上課時,有個同學真的提問這個T097節點到底在哪,老師翻了半天教學參考資料後,也說沒查到,最後在課堂上當眾宣布這應該是個印刷錯誤,讓同學們劃掉。
王主任聽著孫子的敘述,平靜地為他削著蘋果。
他知道,有些知識一旦被印刷出來,就很難被徹底抹去。
但隻要先讓它看起來像個無傷大雅的錯誤,它就不會再被任何人認真對待。
林工的下一個任務,來自於一個新建高檔小區的物業投訴。
該小區頂樓的消防備用水箱,在夜間會頻繁地自動小流量排水,但監控裏從未拍到任何人影,中央控製係統裏也沒有任何操作記錄。
他爬上三十層高的樓頂,擰開水箱頂部的檢修口。
通往水箱內部的通氣管末端,覆蓋著一層極薄的、半透明的膜狀物,它沒有實體,卻隨著樓頂的風微微起伏,像某種生物的角質層在呼吸。
林工沒有嚐試去撕掉它。
那隻會讓它下一次生長得更隱蔽。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支大號注射器,吸了滿滿一管深藍色的食用色素,小心地注入水箱內。
次日清晨,小區業主群裏炸開了鍋。
幾戶高層住戶投訴家裏的自來水龍頭流出了淡藍色的水。
物業不敢怠慢,立刻將整個供水係統緊急停用,並上報給了衛生和消防部門。
很快,一支專家組進場,對水箱進行徹底排查。
在拆卸檢查的過程中,那層附著在通氣管上的異常薄膜,被當做“成因不明的汙染物”,用高壓蒸汽和物理刮擦的方式徹底清除了。
林工在維修報告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當異常還隻是數據時,它就是個謎;可一旦它變得礙眼,成了別人生活裏的麻煩,它就不再是秘密,而是一個必須被解決掉的問題。
深夜十一點,刺耳的電話鈴聲將林工從淺眠中驚醒。
是調度中心的緊急來電,平安通道天橋下,有巡警發現一名流浪漢暈倒。
他趕到現場時,那人正蜷縮在橋墩的凹槽裏,嘴唇發紫,身體輕微顫抖。
他手中死死攥著一片髒兮兮的蠟紙,上麵用燒黑的木炭潦草地寫著一行字:“它要醒了。”
林工的目光掃過那人的臉,隨即投向他身後的橋墩。
冬日的暖陽早已將那塊凝結的厚冰融化,但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麵,一層淡淡的白色堿漬,勾勒出了一個比上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的輪廓。
不是“REMEMBER”。
而是“SEVENTYSEVEN”。
他沒有立刻去驚動那個昏迷的人,而是將他從冰冷的凹槽裏抱出,移到不遠處的公園長椅上躺好,並用自己的外套蓋在他身上。
隨後,他將那張寫著字的蠟紙小心地折好,投入隨身的工具包。
三天後,林工再次路過那裏,長椅上已經空無一人。
那個流浪漢,連同那件外套,都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回到冷清的宿舍,林工在整理舊工服時,翻出了一件七年前配發的反光背心。
在清洗晾曬時,他無意中發現,背心袖口內側的縫線裏,用早已幹涸的紅色蠟筆,寫著三個極小、幾乎無法辨認的字:“別信閉環。”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寫過這句話。
這筆跡陌生又熟悉,像是另一個自己的警告。
當晚風雨大作,他將這件背心和其它衣物一起掛在陽台。
狂風卷過,背心被吹落,不偏不倚地卡在了二樓排水主管的彎頭處,堵塞了部分水流。
第二天清晨,物業接到投訴上來疏通管道,工人一邊抱怨著“什麽破衣服也往上掛”,一邊用長杆將那件背心捅下來,隨手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清運車。
林工站在窗前,看著垃圾車轟鳴著駛遠,心中忽然湧起一個奇異的念頭。
也許,他早已不是第一個用這種方式對抗“殘響”的人。
他隻是最後一個,還記得該怎麽去正確“犯錯”的人。
正思索間,工作終端發出“滴”的一聲輕響。
一條新的調度指令彈了出來。
【任務類型:技術勘察】
【任務地點:濱江大道·智慧路燈試點路段】
【任務描述:配合廠商對新型號一體化燈杆進行數據鏈路壓力測試。】
林工的目光落在“智慧”和“一體化”這兩個詞上,瞳孔微微收縮。
將監控、網絡、環境感應、公共廣播甚至人臉識別都集成於一體的完美閉環係統,聽起來,就像是為某種東西量身定做的豪華搖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