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沒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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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光滑、將一切功能高度集成的一體化燈杆,仿佛一座座沉默的紀念碑,矗立在嶄新的濱江大道兩側。
它們是城市智慧的象征,也是秩序與效率的終極形態。
林工騎著那輛半舊的工程自行車,在試點路段緩緩停下。
夜風帶著江麵的潮氣,拂過他毫無波瀾的臉。
他沒有抬頭去看那明亮的LED燈頭,而是徑直蹲下,審視著燈柱底部一個不起眼的金屬蓋板。
這是新型號一體化燈杆預留的檢修接口。
他用專用鑰匙旋開蓋板,露出裏麵密集的端口。
熟練地接上工作終端,一行行數據流在屏幕上飛速滾過。
溫濕度、PM2.5、風速、噪音分貝……所有數據都通過加密鏈路實時上傳至城市大腦雲端。
然而,在協議分析軟件的底層,一條極不顯眼的隱藏信道被標記了出來。
它沒有數據標簽,沒有功能注釋,隻是以一個固定不變的周期,每六十六秒,便向一個未知地址發送一個僅有1比特的脈衝信號。
一個心跳。
一個不屬於任何已知設備的心跳。
林工沒有拔掉任何線纜,更沒有嚐試用物理方式破壞這個信道。
那太粗暴,也太容易被發覺。
他隻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關閉終端,合上蓋板。
回到單位,他在當天的巡檢報告維修建議一欄,用最平常的維修工口吻寫道:“濱江大道智慧路燈傳感器數據精度高,但長期依賴雲端自動校準,可能因網絡波動或信號幹擾產生累計偏差。為確保數據絕對可靠,建議在燈柱檢修口內增設一物理按鍵,供巡檢人員進行手動強製校準,並記錄操作日誌。”
這個建議聽起來合情合理,充滿了對工作負責的一絲不苟,完全符合一個優秀員工的畫像。
它被層層上報,並最終得到了批準。
兩周後,全市所有同型號的智慧路燈,都在內部加裝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紅色實體按鍵。
每次巡檢,工作人員都必須按下它,在終端上確認“本地數據與雲端同步有效”,才算完成流程。
自那以後,那條每六十六秒搏動一次的隱藏信道,再也沒有被激活過。
林工知道,完美的自動化係統會做夢,但隻要在這夢境中插入一個需要人為幹預的“清醒時刻”,哪怕隻是按一下按鈕的瞬間,機器就無法再獨自沉淪下去。
懷疑,是對抗無聲侵蝕的第一道防線。
與此同時,退休後的王主任正被幾個老同事簇擁著,在一家吵鬧的飯館裏推杯換盞。
酒過三巡,話題漸漸飄到了幾十年前的舊事上。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老趙,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說起來,你們還記不記得,咱們年輕那會兒,市裏是不是搞過一個代號叫‘第七十七’的秘密項目?神神秘秘的,後來就沒聲兒了。”
話音未落,坐在主位的老李立刻重重放下酒杯,瞪了他一眼:“喝多了吧你!胡說八道什麽?哪兒有的事!”
“我……我可能記錯了……”老趙被他一喝,酒醒了大半,連忙擺手,“對對,記錯了,可能是哪個工地的工程編號,記混了。”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此揭過,大家繼續喝酒劃拳,仿佛剛才的話題從未存在。
王主任始終帶著一絲醉後的憨厚笑容,他端起酒杯,湊到老趙身邊,像是好奇地追問:“老趙,你剛說那‘第七十七’,有點意思,再多說說?”
老趙卻隻是含糊地支吾著,眼神躲閃,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笑著打哈哈:“真記不清了,八成是當年哪個防空洞的編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王主任沒有再問,隻是默默喝完了杯中酒。
回到家,他關上書房的門,從一個上鎖的舊皮箱裏,取出自己當年的工作證。
那張泛黃的塑料卡片背麵,曾用鉛筆極輕地寫下過一行備忘,是他剛參加工作時一位前輩隨口提點的:“C777 不可連網”。
此刻,那行字跡在歲月的侵蝕下已經淡得幾乎無法辨認,隻剩下一道模糊的碳粉殘痕。
王主任凝視了它許久,沒有拿出筆去重描加深,反而找來一塊幹淨的橡皮,對著那道殘痕,一點一點,用力地、徹底地擦了下去。
橡皮屑簌簌落下,那最後一點關於“C777”的物證,也隨之消失無蹤。
他知道,有些記憶像深埋的種子,隻要留下一絲痕跡,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
對付它們最好的方法,不是更嚴密地保存,而是由最後記得它的人,親手將它徹底抹掉。
林工的下一個任務,來自於一個新建高檔小區的地下車庫。
物業報修,車庫入口的傾斜坡道,每到午夜時分,總會毫無征兆地滲出一灘積水。
奇怪的是,積水總在幾分鍾內自行蒸發,幹燥後的地麵上,會留下一片蛛網般細密的白色結晶。
那結晶一觸即碎,湊近了聞,有一股仿佛燒焦的蠟燭般的氣味。
林工沒有去研究那詭異的結晶。
他直接調閱了車庫的全部施工記錄。
在厚厚的檔案中,他翻到一條不起眼的材料變更說明:主體結構施工時,因墊層混凝土材料短缺,曾臨時調用過一批來源不明的回收瀝青混合料作為填充。
他隨即以“存在嚴重施工質量隱患,可能導致結構沉降及路麵開裂”為由,向管理部門提交了正式報告,要求對該段坡道進行局部開挖,徹底重做。
負責施工的工程方接到整改通知,頭痛不已。
開挖重做成本高昂,工期又長。
為了用最簡單的方式規避責任,他們選擇了一個投機取巧的方案:直接在原來的問題坡道上方,用厚重的鋼板重新鋪設了一條過渡坡道,兩端用水泥加固,形成了一道明顯的高差。
從此,車輛駛入車庫時,都會伴隨著“哐當”一聲巨響,車身也會有一次明顯的顛簸。
業主們怨聲載道,但那午夜的積水和蛛網狀的結晶,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林工在驗收單上簽下名字。
他明白,當一條舊路被粗暴地截斷、被另一條嶄新而硌腳的新路覆蓋,那些循著舊日路徑而來的腳印,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出口。
冬夜,林工再次獨自來到平安通道的天橋下。
橋墩的凹槽裏,又凝結起一層厚厚的冰。
與上次不同,這次的冰麵光滑如鏡,沒有任何字跡,隻是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那張模糊、沒有表情的臉。
他靜靜地站了許久,仿佛在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然後,他從隨身的工具包裏,取出了那支隻剩下短短一截筆帽的紅色蠟筆頭。
他將那幹硬的蠟筆頭,輕輕按在了光滑的冰麵上。
他沒有寫字,沒有刻畫任何符號,隻是按著,用指尖的溫度,將那一點紅色傳遞給身下的寒冰。
片刻之後,隻聽“哢”的一聲輕響,堅硬的冰層以蠟筆頭為中心,裂開了一道纖細的縫隙。
一滴微量的紅色液體,從裂縫中緩緩滲出,像一滴血,又像一滴融化的顏料。
它沒有凝固,而是順著冰麵滑落,滴在地上,再順著橋墩底部的排水口,無聲地流入了城市的地下暗河。
林工收回手,將那截筆帽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而現在,輪到他成為那個再也盛不住記憶的人。
交接班的辦公室裏,林工在巡檢日誌的最後一頁,寫下最後一行字:“T097節點狀態:持續觀察中。”
他沒有注明任何異常,也沒有添加任何建議。
這隻是一句平淡無奇的工作記錄,卻像一個坐標,一個留給未知後來者的、錯誤的航向標。
他合上本子,沒有將它帶走,而是隨手塞進了辦公室那個無人問津的抽屜最深處。
走出單位大門,他解下脖子上的工牌,看也沒看,就將它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林工這個身份,連同他這幾年所有的工作記錄,都將成為這座城市數據海洋裏一朵無關緊要的浪花。
他沒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隻是沉默地步行,一直走到華燈璀璨的城市邊緣。
在一片被瘋長的藤蔓所覆蓋的城郊荒地中,他停下了腳步。
麵前是一座早已廢棄的泵站,鐵門鏽跡斑斑,牆上的門牌也早已脫落,看不清編號。
他伸手一推,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向內敞開一道縫隙。
裏麵漆黑一片,彌漫著塵土與黴菌的氣息。
唯有牆角,靜靜地堆放著一隻同樣鏽跡斑斑的舊式鐵皮工具箱,箱子的鎖扣上,還殘留著一圈早已幹裂的蠟封痕跡。
林工沒有去嚐試打開它。
他隻是蹲下身,用手掌,緩緩抹去箱蓋上厚厚的灰塵。
然後,他伸出食指,用指甲在相對幹淨的金屬表麵上,用力地刻下了一個數字。
“7”。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站起身,夜風卷過荒地,帶來了某種金屬摩擦般的低語。
那聲音並非來自遠方,而是從他身後,那座他剛剛走出的廢棄泵站內部,清晰地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