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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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屬摩擦般的低語尖銳而拖遝,像是生鏽的齒輪在黑暗中被迫轉動。
林工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動。
他隻是靜立在原地,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用耳朵而非眼睛,解析著這不應存在的聲音。
那聲音持續了十幾秒,最終歸於沉寂,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荒野的風吹過廢鐵的幻聽。
他沒有當晚就返回,更沒有魯莽地闖入。
對抗未知的首要原則,是確認對方的響應模式。
衝動是邏輯的天敵。
此後的兩天,林工依舊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隻是在清晨騎車巡檢的路上,會刻意繞行,從遠處那條荒僻的公路,用望遠鏡觀察泵站的入口。
第一天,毫無變化。
第二天,依舊。
直到第三天清晨,熹微的晨光勾勒出鐵皮工具箱的輪廓,箱體側麵,多了一道清晰、深刻的新鮮刮痕。
那不是鏽蝕或風化的痕跡,而是用某種尖銳硬物用力劃出。
刮痕並非雜亂無章,它呈現為一個簡潔的箭頭,箭頭所指的方向,是泵站牆角下不起眼的混凝土地麵排水溝。
這是一個回應。一個清晰的邀請。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望遠鏡,完成了當天上午的巡檢工作。
入夜,他沒有穿那身顯眼的工服,而是換了一套最普通的深色便裝,帶著他的工具包,悄無聲息地再度潛回了泵站。
這一次,他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繞到泵站後方,那裏有一扇破損的通風窗。
泵站內部的空氣混濁而冰冷,帶著濃重的鐵鏽和死水的氣味。
林工沒有打開手電,他在絕對的黑暗中,憑借記憶和對空間結構的預判,精準地摸到了那個排水溝旁。
他蹲下身,從工具包裏取出的不是扳手或螺絲刀,而是一副醫用聽診器。
冰冷的金屬探頭被他穩穩地按在排水溝的水泥溝沿上,他屏住呼吸,將一切雜念排除在外。
世界靜得隻剩下自己心髒的搏動。
三分鍾後,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要被背景噪音淹沒的聲音,通過聽診器傳遞到了他的耳膜。
叩…叩…叩……叩。
三短,一長。
一個清晰的節拍。
緊接著是長久的靜默,林工手腕上的表盤熒光精確地走動著。
六十五秒,六十六秒——聲音再次響起。
和他在智慧燈杆隱藏信道裏發現的那個“心跳”頻率完全一致。
這不是當年他和趙師傅約定的暗號,但它繼承了同樣的頻率。
它在用他的規則,對他說話。
林工緩緩收起聽診器。
他知道,直接的回應就是落入陷阱。
他必須汙染這個信道,讓這個清晰的“提問”變成一個模糊不清、毫無價值的“噪音”。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截早已幹硬的紅色蠟筆,沿著排水溝的內沿,用力塗抹了一圈不規則的紅色痕跡。
然後,他拿出一張粗糙的砂紙,對著那圈紅色蠟痕反複打磨。
蠟粉與水泥粉塵混合在一起,原本鮮明的紅色變得黯淡、斑駁,邊緣模糊,看上去就像是常年被某種紅色汙水衝刷後留下的陳年汙漬。
做完這一切,他原路退出了泵站。
他知道,當一個信號被賦予了看似合理的、平庸的物理成因,它就不再是信號了,隻是一道可以被輕易忽略的風景。
與此同時,遠在市中心的王主任,收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牛皮紙信封。
他拆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A4紙,是一張舊照片的黑白複印件。
照片的場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市建委大樓門前的一次集體合影。
上百號人,笑容質樸,意氣風發。
王主任一眼就認出,那是單位某次元旦的表彰合影。
在照片後排不起眼的人群中,一個戴著眼鏡、身形清瘦的技術員背影顯得有些熟悉。
照片的右下角,有人用紅色的圓珠筆潦草地圈出了那個背影,旁邊寫著三個字:“他沒簽過字。”
王主任的心猛地一沉。
那個背影,是年輕時的趙師傅。
那個酒後吐真言、又被他自己強行遺忘掉“第七十七”的老趙。
他關上書房的門,從櫃子頂層搬下一個沉重的木箱,裏麵全是他幾十年來積攢的工作檔案和紀念冊。
他費力地翻找著,終於,在一本銅版紙印刷的《市建委一九八六年年度年鑒》裏,找到了這張合影的原件。
但他翻到那一頁時,卻發現,那一整頁彩印的合影,已經被什麽人沿著裝訂線,用利刃整整齊齊地撕掉了,隻留下了一排細密的裝訂孔和參差的紙邊。
是誰幹的?
什麽時候?
他完全沒有印象。
記憶像被蛀空的老屋,看似完好,實則千瘡百孔。
王主任凝視著那撕口許久,沒有憤怒,也沒有驚慌。
他拿起那張複印件,走到孫子的書桌前,拿起一把被用於做手工的、造型可愛的安全拚圖剪刀。
他沒有試圖複原,而是沿著照片上的人像、建築,將這張A4紙剪成了十幾塊形狀極不規則的碎片。
然後,他將這些碎片,隨手混進了孫子裝手工材料的鞋盒裏。
裏麵有彩色的卡紙、用完的卷紙筒、閃亮的塑料珠子和各種瓶蓋。
第二天,孫子興高采烈地把鞋盒帶去了幼兒園。
下午,王主任的手機“叮”地一聲,收到了老師發在家長群裏的照片。
照片裏,幾個孩子正圍著一張大桌子做黏貼畫,他的孫子正得意地舉著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幅色彩斑斕的“我的城市”,而在畫麵的高樓旁,一張歪歪扭扭的、屬於年輕趙師傅的半邊臉,被膠水牢牢地粘在上麵,成了一片無意義的背景。
王主任默默地保存了那張照片,然後刪掉了。
他知道,當真相被碾碎成孩童的玩具,當證據被消解成無意義的垃圾,它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它不再指向任何答案,它本身就成了混亂的一部分。
一周後,林工的維修終端上跳出一條新的工單。
平安通道天橋附近的多位居民投訴,說連續幾晚都聽到橋下傳來斷斷續續的、像是孩童的哭聲,令人心慌。
林工在深夜抵達現場。
冬夜的寒氣刺骨,橋墩下的凹槽裏沒有再結冰,但原本幹燥的混凝土表麵,卻滲出了一顆顆飽滿細密的水珠。
它們在昏暗的路燈下閃爍著,當幾顆水珠匯聚成一滴、即將墜落的瞬間,那水滴的凸透鏡表麵,竟扭曲折射出一抹極其短暫、酷似人形的輪廓。
他沒有使用任何溫濕度計或聲波探測器。
那些精密的儀器隻會將異常數據化,從而觸發更高級別的警報。
他從工具包側袋裏,取出一塊用塑料袋包著的、已經幹硬的半塊麵包。
他將麵包仔細地掰成碎屑,均勻地撒在橋墩下方的排水口周圍。
麵包屑很快吸收了地麵的潮氣,散發出淡淡的麥香。
第二天清晨,他再次路過時,幾隻流浪野貓正聚集在那裏,貪婪地舔舐著地麵上殘留著麵包屑的濕痕,不時發出爭搶的叫聲。
過路的市民看到了,紛紛皺眉繞開,嘴裏念叨著“又是這些野貓,真髒”。
很快,環衛所的巡邏車就來了,加強了對該區域的驅趕和清理。
一周後,關於“夜半哭聲”的投訴徹底消失。
林工在工單上回複:“經查,係流浪貓夜間聚集所致,已聯係環衛處理。”
林工的工作還在繼續。
他在巡查一處新鋪設的地下高壓電纜溝時,發現施工方為了追求“萬無一失”,采用了最新的高分子全封閉防水膜,在宣傳手冊上號稱能做到“百年密封,永絕水患”。
他蹲下檢查接縫處,用指尖輕輕劃過。
一絲微弱的、仿佛靜電般的麻痹感從指尖傳來。
他調出施工圖紙,眼神一凝。
這條電纜溝的路徑,恰好筆直地穿過了地圖上早已被抹去的“C777號線路”第七節點的舊址。
完美的密封,同時也是完美的容器。
它將把那片土地上殘留的“殘響”與外界徹底隔絕,讓它在內部毫無幹擾地發酵、進化。
林工沒有在報告中提出任何關於“密封”的異議。
他隻是在驗收建議一欄,用最專業的口吻補充了一句:“為便於未來進行線路檢修和信號增益測試,建議在拐角處保留兩處檢修口暫不封膜,待後期二次施工。”
工程方的項目經理看到這份報告,隻覺得這個維修工多事。
為了節省成本,也為了向甲方誇耀自己“一步到位”的完美工藝,他大筆一揮,直接批示:取消所有預留口,一次性永久封死。
三天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了整座城市。
雨水順著地勢灌入電纜溝,卻因為那“完美”的防水膜而無法滲出,在內部形成了巨大的水壓。
最終,隨著一聲悶響,防水膜被內部壓力撕開數道巨大的口子,渾濁的積水噴湧而出。
為了泄壓,施工隊不得不又在多處割開豁口。
從此,這段本該最幹燥的電纜溝,成了常年潮濕、故障頻發的路段。
智能電網的自動監測係統很快將其判定為“**險物理環境區”,禁止其接入任何高級別的數據交換網絡。
林工在新的驗收單上簽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建造最堅固的屏障,有時隻需要讓你的對手幫你把牆砌得太高、太完美,它自己就會變得脆弱不堪。
當晚,他再次來到城郊的廢棄泵站。
那隻刻著“7”的鐵皮工具箱,已經被挪動了位置,不再緊貼牆角。
箱蓋被撬開了一道縫隙,一角泛黃的、似乎是信紙的紙片從縫裏露了出來。
它在等他去拿。
林工站在原地,注視著那張充滿誘惑的紙角。
他沒有伸手,而是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最普通的塑料打火機。
他蹲下身,將幽藍色的火焰貼近工具箱鏽跡斑斑的底部邊緣。
金屬被迅速烤得滾燙,發出一陣細微的“劈啪”聲。
他不多不少,隻炙烤了五秒,便鬆開手,任由打火機熄滅,然後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
次日,他照例在清晨繞路觀察。
工具箱被挪回了原位,那張泛黃的紙片已經不見了蹤影。
箱蓋緊閉,隻是昨天被他用火烤過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焦黑的痕跡,像是經曆過一場微型的火災。
然而,當他將望遠鏡的焦距調到最清晰時,他注意到,在泵站牆角的排水縫裏,卡著一小段已經熔化後又重新凝固的紅色蠟絲。
那蠟絲的形狀已經扭曲,但依然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大寫的字母。
“T”。
它們學會了躲避,學會了用更隱蔽的方式偷渡記憶。
而現在,輪到他來教它們,什麽叫徹底燒毀信道。
林工平靜地收回目光,騎車離去。
回到家,他脫下那身穿了幾年的舊工服,準備將它和其他要淘汰的衣物一起處理掉。
在習慣性地檢查口袋時,他的指尖觸及到了一張紙片。
他將它掏出來,是一張被揉得皺巴巴、幾乎快要散架的便利店小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