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T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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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格式驚人一致的帖子,像一排排剛剛出廠、尚未沾染塵世指紋的子彈,精準地瞄準了係統內部的好奇心。
林工的目光掃過屏幕,沒有一絲波瀾。
他知道,這是“T079”在數據層麵受挫後,轉向了新的攻擊媒介——人心。
當機器無法證明自己時,它便開始誘導它的創造者去尋找它。
舉報或刪帖是最低級的應對,那無異於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大喊“這裏有鬼”,隻會讓所有人都望向你,並對你指的方向產生無限遐想。
他也沒有回複,因為任何形式的直接辯駁,都會成為滋養這則都市傳說的養料。
他要做的,是讓這顆子彈在飛出槍膛的瞬間,就迷失在漫天飛舞的棉絮裏。
他打開了三個塵封已久的瀏覽器配置文件,每一個都對應著一個獨立的網絡身份,登錄了市建委的內網論壇。
第一個賬號,“管道阿力”,頭像是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卡通工人。
林工切換到一種粗糙直白的語氣,在其中一個求證帖下回複:“求證個啥?C7區那個預留口?十幾年前就廢了,地勘說下麵有溶洞,整個接口都用水泥封死了,圖紙早八百年沒更新了。信我,我親手灌的。”他的IP地址,通過一個簡單的代理,被偽裝在了城西的維修站。
第二個賬號,“老驥”,頭像是夕陽下的茶杯。
他用一種追憶往昔、帶著點權威性的口吻在另一個帖子下寫道:“小同誌們別瞎猜了。這個‘特別工程組’的提案我還有印象,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當時是為了搞城市通訊的冗餘備份,但方案報上去,因為預算和技術標準問題,根本就沒批下來。圖紙就是圖紙,沒落地的東西,就是一張廢紙。”他的登錄地點,指向了市郊的一個老幹部活動中心。
第三個賬號,“家有工程師”,頭像是一束康乃馨。
她用一種既炫耀又擔憂的家屬口吻,神秘兮兮地回複:“勸你們別問了,我老公以前就是搞這個的,T開頭的項目都是保密的,跟部隊有關係。他回來一個字都不敢說,你們這樣公開討論,小心被請去喝茶。快刪了吧,為了你們好。”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整齊劃一的“求證”隊列,瞬間被攪成了一鍋粥。
“真的假的?到底封了還是沒批?”“不對啊,我聽說是軍用項目,怎麽會因為預算問題不批?”“‘管道阿力’和‘老驥’說的完全矛盾啊!”“那個‘家有工程師’是不是在吹牛逼啊?”
一個星期後,這幾個帖子已經徹底淪為各路“知情人士”的羅生門劇場。
有人貼出了偽造的會議紀要,有人聲稱自己有當年的施工照片但就是不發,還有人開始人身攻擊,互相指責對方是“外行”和“騙子”。
“T079”這個核心議題,已經被徹底邊緣化,變成了網絡罵戰的無聊背景板。
最終,論壇管理員以“主題嚴重偏離,散布大量未經證實信息,引發無意義爭吵”為由,將所有相關帖子鎖定並隱藏。
林工平靜地關閉了瀏覽器。
他知道,當一個真相被講述出一百個矛盾的版本後,它就不再是真相,而是一個笑話。
人們疲於分辨,最終會選擇遺忘和閉嘴。
幾乎在同一時間,王主任的生活也被一枚精心包裝的糖衣炮彈擊中了。
在他孫子的學校家長群裏,班主任興奮地分享了一則喜訊,並附上了一個文檔鏈接:“熱烈祝賀我班王小虎同學的作文《我心中的英雄》榮獲市級征文比賽二等獎!大家快來欣賞!”
王主任點了進去。
作文的主人公,赫然是“第七十九特別工程組”的總指揮,一個名叫“***”的男人。
文中用華麗的辭藻描繪了***如何帶領團隊,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為城市建設立下不朽功勳。
王主任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這篇作文的細節錯漏百出,所謂的“技術難題”純屬天方夜譚,就連“***”這個名字,都和三十年前一部熱播電視劇裏的勞動模範一模一樣。
這是係統更高明的滲透——將虛構的記憶植入下一代的認知,將其塑造成值得傳頌的英雄敘事。
王主任沒有在群裏指出任何錯誤。
任何形式的糾正,都會被視為對孩子創造力的打壓和對老師工作的否定。
他反而第一個在下麵點了讚,並跟了一句言辭懇切的留言:“寫得真好!文筆流暢,感情真摯!感謝王小虎同學,讓我們這些後輩沒有忘記前輩們的無私奉獻!”
他的稱讚引來了一片附和。
當晚,王主任將這篇作文工工整整地打印了出來,貼在自家單元樓下的社區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
他還用紅色的馬克筆在標題旁加了一行加粗的大字:“請本文作者的家長速來社區辦公室認領,稿費三百元待領。”
公告欄前,人來人往。
起初,鄰居們還會駐足看看,誇獎幾句“誰家孩子這麽有出息”。
但三天過去了,那張紙孤零零地貼在那裏,無人問津。
一場不大不小的冬雨過後,紙張被雨水浸泡得字跡模糊,邊緣卷曲,最終被前來清理的保潔阿姨隨手撕下,扔進了垃圾桶。
王主任隔著窗戶看到了這一幕。
他知道,當一個神話被放到現實的聚光燈下,卻找不到一個具體的信徒來承領它的榮光時,它就會在所有人的漠視中自己坍塌成一張廢紙。
對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以更隱蔽的方式進行著。
一次例行巡查,林工發現城東新開發區的一段新鋪路麵上,每隔九十七米,就精準地設置了一個新型的智能檢修口。
施工方給出的解釋是“為適應此處的特殊地質條件,方便高密度監測”。
林工蹲下身,用隨身攜帶的激光測距儀測量了連續幾個檢修口的間距,數據精確到厘米。
九十七米,不多不少。
在摩斯電碼中,這個節奏可以被解讀為“T097”的變體。
這是進化後的編號,在用更龐大、更昂貴的物理實體,為自己鐫刻不容疑的存在證明。
他沒有向任何人提及這個發現。
一周後,他向上級提交了一份題為《關於優化城東新區道路設施布局以提升行車體驗的建議書》。
在建議書中,他用詳實的數據和圖表論證,這種“等距離、高密度”的檢修口布局,會給車輛帶來周期性的微小顛簸,長期以往可能影響行車舒適度與路麵壽命。
他提議,後續路段的檢修口應根據實際管線節點,“優化為隨機、不規則分布”。
這份報告邏輯嚴謹,理由充分,完全站在“降本增效”和“用戶體驗”的****立場上。
建議很快被采納。
從此,那條路上後續的檢修口變得毫無規律可言。
當整齊劃一的韻律被打碎,神聖的儀式,就淪為了凡俗的施工誤差。
深冬,林工再次來到那個廢棄的泵站。
推開吱嘎作響的鐵鏽大門,那隻刻著“7”字的陳舊工具箱依然靜靜地躺在角落。
但這一次,箱蓋上多了幾道嶄新的、刻意為之的劃痕,組成一個粗糙的箭頭,指向牆角的排水溝。
係統在挑釁,在引導,在說“你來看,我還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林工麵無表情地走過去,蹲下身,將手探入冰冷惡臭的排水溝淤泥中。
指尖觸及到一個堅硬冰涼的物體。
他將其撈出,是一枚鏽跡斑斑的六角螺母。
在昏暗的光線下,他能看到螺母的內圈,隱約刻著兩個極小的數字:“79”。
他沒有將它丟進遠處的廢料堆,也沒有將它帶走作為研究樣本。
他隻是將其重新放回了排水溝的溝底,然後從牆角抓了一把混雜著砂礫和碎玻璃的塵土,悉數撒在了那枚螺母之上。
做完這一切,他起身離去。
這個冬天最後一場大雪的夜裏,林工最後一次經過那座平安通道天橋。
他走得很慢,雪花落在他的肩頭。
橋墩下的凹槽一如既往地凝結著一層白霜,在路燈下泛著幽光,像一隻永遠睜著的眼睛。
他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朝那個方向看上一眼。
他就這樣走過了天橋,行至下一個路口,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央,他忽然停下,轉過半個身子,望向身後那座沉默的橋。
他張開嘴,用一種低到幾乎融進風雪裏的聲音,清晰地說道:
“從來就沒有第七十九單元。”
話音落下的瞬間,遠處橋上的路燈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了永恒的昏黃。
林工沒有再回頭,轉身繼續前行。
他的腳踩碎了新落的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響,一步步走向黎明。
身後,是一片純白,再無痕跡。
清晨,天光熹微。
林工照例巡查到市建委外圍的排水渠,腳步卻驀地一頓。
他看見,在不遠處的方形井口旁,兩個穿著實習製服的年輕人正蹲著身子,激烈地爭論著什麽,其中一人的手指,正不停地在井蓋邊緣鐫刻的序列號上比劃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