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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嗡鳴聲低沉而穩定,像是巨獸沉睡時的呼吸。
艦橋內,冰冷的金屬反射著控製台屏幕上跳躍的數據流,每一串字符都代表著這艘方舟正在與它的母星進行最後的告別。
陸鼎站在那裏,像一尊融入了鋼鐵與陰影的雕像。
“執行。”
他的命令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物理常數。
船員們開始忙碌,緊張而有序,沒有人敢去看他。那張重新變得絕對理性的麵孔,比窗外無垠的虛空更讓人感到寒冷。
就在【曙光號】艦首的引力導軌開始匯聚幽藍色光芒的瞬間,陸鼎眼前的世界,忽然閃爍了一下。
不是錯覺。
他那堪比最高精度光學鏡頭的雙眼,捕捉到了一幀無法被數據解釋的畫麵。
控製台上的光芒沒有變,船員們的動作沒有停,唯獨他視野的邊緣,那片深邃的宇宙背景,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蕩開了一圈無聲的漣漪。
緊接著,艦橋內沉悶的引擎共振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風。
一種帶著高空特有冷冽與稀薄感的風,吹動了他衣物的下擺。
他低頭,腳下不再是冰冷的合金甲板,而是覆蓋著一層薄霜的、凹凸不平的岩石。周圍熟悉的控製台和船員們都消失了,眼前是無盡翻湧的雲海,被夜色染成深沉的墨藍。
仙盟主峰之巔。
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屬於這顆星球的、獨一無二的味道——泥土、霜雪,以及一絲極淡的、屬於靈氣的清新。
一個溫暖的身體從背後貼了上來,一雙手臂環住了他的腰。
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是誰。
“你怎麽……”
他的話沒能問完,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毫無邏輯。她已經走了,通過空間跳躍返回了母星。而他,正站在即將啟航的【曙光號】艦橋上。
這裏的一切,都不該存在。
“噓。”
鳳傾月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卻又無比真實。她將臉頰輕輕靠在他的背上,仿佛想從他冰冷的身體上汲取最後一點溫度。
“別問,別分析。”
“就當是……我送給你的一場夢。”
陸鼎沉默了。他的處理器無法分析這場“夢”的構成原理,是精神鏈接?是量子糾纏下的意識投影?還是她動用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力量,在時空的夾縫中,為他們偷來了這片刻的相守?
但他放棄了分析。
因為,他不想醒。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擁抱著,像兩棵在世界盡頭相依為命的樹。誰也沒有說話,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多餘而蒼白。
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或許是一秒,或許是一個世紀。
直到那無邊無際的雲海盡頭,一線微光刺破了濃重的黑暗。
起初隻是一抹極淡的魚肚白,隨即,那白色被一縷驚心動魄的金紅所浸染,像是天際線上裂開的一道傷口,流淌出滾燙的熔金。
日出了。
光芒驅散了寒夜,將翻湧的雲海鍍上了一層壯麗的金色。萬丈霞光穿透雲層,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鳳傾月從他背後轉到身前,麵對著他,那雙曾映著漫天星辰的眼眸,此刻隻倒映著他一個人的身影。
她抬起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臉頰,從眉骨,到鼻梁,再到他緊抿的嘴唇。像是在用觸覺,將他的模樣永遠鐫刻在靈魂深處。
“我以前,很喜歡看日出。”
她輕聲說,聲音裏帶著一絲縹緲的懷念。
“每一次太陽升起,都覺得無論前一夜有多麽黑暗,新的一天總會帶來新的希望。”
她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望向那輪已經躍出雲海的煌煌大日,眼神卻漸漸黯淡下去。
“可我現在知道,有些黑暗,是太陽也照不亮的。”
陸鼎的心髒,那個由生物技術和精密機械構成的器官,傳來一陣細微的、不合邏輯的刺痛。
他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手,她的手很冷。
“你會成功的。”他說。這是基於他推演結果的陳述,那0.01%的成功率,雖然渺茫,但並非為零。
鳳傾月卻搖了搖頭,她收回目光,重新凝視著他。
“我說的不是‘全民撤離計劃’。”
她笑了笑,那笑容裏沒有喜悅,隻有一種焚盡一切的決然。
“陸鼎,我隻問你一句。”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像兩把刀,要剖開他的胸膛,直視他最深處的本質。
“你會回來嗎?”
陸鼎無法回答。
他的任務是前往蓋亞遺跡,尋找文明的“唯一解”。那是一段以萬年為單位計算的航程,充滿了未知與危險。淨化艦隊的追捕、宇宙航行的風險、蓋亞遺跡本身的謎團……任何一個變量,都可能讓他永遠消失在深空之中。
“回來”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概率極低的奢望。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鳳傾月臉上的那絲笑容,徹底消失了。
她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卻又比任何誓言都要沉重的聲音,說出了她最後的告別。
“你若不回……”
她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廓,帶著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我便將這天地化為焦土,去陪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陸鼎猛地睜開了眼睛。
風聲、雲海、山巔的薄霜、她身體的溫度……所有的一切,如潮水般褪去。
眼前,依舊是【曙光號】冰冷的艦橋。
控製台上的數據流依舊在瘋狂跳動,船員們依舊在各自的崗位上緊張忙碌。
引擎的嗡鳴聲重新灌入耳中,低沉,有力。
仿佛剛剛的一切,真的隻是一場短暫的夢。
可他耳邊,還殘留著她那句話帶來的灼痛感。
那不是威脅,也不是詛咒。
那是一個承諾。
一個用整個世界的存亡,來為一個人的歸期做注腳的,最絕望、也最深情的承諾。
他緩緩抬起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那裏,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冰涼的觸感。
“艦長?”
身旁的副官察覺到了他一瞬間的僵硬,小心翼翼地詢問。
“引力導軌充能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陸鼎放下手,重新望向舷窗外那顆蔚藍色的星球。
那裏,有他必須守護的過去。
而他的前方,是她用整個世界為他押注的未來。
他閉上眼,將那份足以壓垮一個文明的沉重情感,連同她最後的身影,一同封鎖在邏輯核心的最深處。
再睜開時,他的聲音恢複了絕對的冷靜。
“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