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此孤立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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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裏安是個天生樂觀,甚至有些沒心沒肺的人。
    “大家好!這裏是希裏安·索夫洛瓦,白崖鎮的明日之星!”
    希裏安將槍口頂在了妖魔們的頭上,“別著急,親筆簽名人人有份!”
    爆裂的槍聲後,泛起陣陣腥臭的血花。
    希裏安打空了子彈,妖魔們嗜血瘋狂,不給他重新填裝子彈的機會。
    篝火熊熊燃燒,但其中的魂髓所剩無幾,純淨的白色火焰幾乎要消失不見。
    妖魔們不畏火地前壓了上來,胡亂揮舞的利爪像是被狂風吹動的枝條,在希裏安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深呼吸。
    希裏安咬緊牙關,力道之強,甚至能聽見自己臼齒間迸發的咬合聲。
    提劍,斬首!
    劍刃劈開第一具妖魔軀體的瞬間,腐臭的氣息從斷麵噴湧而出。
    那不是血,是裹挾鏽渣的黑色粘稠物,濺在臉上像滾燙的瀝青,希裏安的舌尖掃過嘴角,金屬腥甜味讓他顱內的壓力閥開始尖叫。
    “有人要跳探戈嗎!”
    希裏安一聲怒喝,踹翻了篝火旁的石碓,尚未熄滅的魂髓帶著火苗,如同流星雨般劈裏啪啦地傾瀉在妖魔們的身上,留下了一片片焦黑的灼燒孔洞。
    趁這短暫的喘息之機,希裏安迅速從篝火中抽出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將少許魂髓傾入火光之中,純淨的白焰再次騰空而起,照亮了周圍的黑暗。
    一頭妖魔猛地撲了上來,希裏安橫劍在前,擋住了它的鋒利利爪,反手一揮,將火把狠狠地插入了它的口中。
    淒厲的尖叫與刺耳的灼燒聲交織在一起,妖魔的喉嚨迅速被火焰吞噬,一片片帶著餘溫的灰燼在空中飄散。
    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希裏安劍刃如電,刺穿了妖魔的胸膛,它無力地向後仰去,重重地摔在了篝火之中。
    火光驟然升騰,將妖魔的身體徹底吞噬,化作一團瘋狂扭動的火球。
    希裏安右手持劍,左手執起火把,背靠廢墟牆角。
    魂髓的火光下,妖魔們的嗜血衝動降低了許多,如同畏懼火焰的野獸般,它們緩緩向後退去,但猩紅的眼球仍舊緊盯著希裏安。
    希裏安沒有掉以輕心,慢慢地挪動著腳步,轉移位置。
    火把裏燃燒的魂髓並不多,因此,燃燒的時間不會很長,照明的強度也很低。
    先前的篝火可以在希裏安的身邊創造一片淨土,但這根火把,最多隻能保證希裏安不會被那彌漫的灰霧所吞沒。
    絕望之際,希裏安居然莫名地笑了出來。
    “我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他的笑容難看極了。
    妖魔並不是黑夜裏真正危險的存在。
    所謂的妖魔僅僅是那份禁忌力量的副產物,冶煉金屬後所遺留的殘渣罷了。
    真正令黑夜化作人間煉獄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灰霧。
    希裏安不清楚這灰霧究竟從何而來,隻明白,每當夜幕降臨時,它們便突兀地降臨世界,遮蔽天空,吞沒大地,其中具備著被稱之為“混沌”的力量。
    劍可以砍殺妖魔,卻斬不破灰霧,更驅散不了混沌。
    唯有魂髓燃燒起的火光,才能將灰霧驅離,抵禦混沌對人類的腐蝕。
    也就是說,哪怕希裏安能在血戰之中殺死所有的妖魔,可一旦魂髓熄滅,希裏安也將在灰霧的混沌腐化中痛苦死去。
    跟隨努恩巡夜的日子裏,希裏安見過那些意外被混沌腐化的鎮民們。
    他們的皮膚蒼白,血管泛起病態的青色,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正折磨著他們的肉體,肆意地將健康的肢體歪扭成彎曲畸形的姿態。
    起初,被汙染的鎮民們還能保持一定的理性,但慢慢的,他們會變得嗜血、癲狂,直到化作和妖魔無異的存在。
    火,不能熄滅。
    希裏安轉身爬上廢墟,不顧身體的疼痛,登上了更高處。
    火光搖曳,身後的妖魔們也如影隨形。
    希裏安咬住火把,快速地填裝子彈。
    他沒有立刻開火,等待妖魔逼近到自己退無可退時,才會一槍擊碎它的頭顱。
    希裏安爬到了廢墟的最高處,這裏是一處不錯的防守點,憑借著居高臨下的優勢,希裏安可以很輕易地刺穿妖魔們的頭顱。
    揮劍,反複地揮劍。
    疲憊與疼痛一點點地纏繞上希裏安的神經,像是逐漸勒緊的絞索。
    他始終高舉著火把,直到手臂的酸痛麻木,乃至覺察不到肢體的存在。
    有清冷的晚風拂過希裏安的臉頰,從這緊繃的情緒裏微微失神了幾分。
    望向茫茫黑夜,希裏安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個微弱的光點。
    每一道光點都是一座光炬燈塔,每一座光炬燈塔都庇護著一座城邦。
    “自無晝浩劫後,夜晚被混沌的灰霧所填滿,它分裂了文明世界,令城邦與城邦之間彼此孤立,使我們化作了獨自燃燒的柴薪,靜候著毀滅的到來。”
    這是希裏安總能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像是一個時代開篇,扉頁上的警言。
    末日仍舊進行的時代下,灰霧隔絕了城邦之間的聯係,秩序的世界就此崩潰,化作一座座孤島。
    白崖鎮上一次與外界有聯係,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希裏安不想活在這狹小貧困的白崖鎮內,時常眺望夜空,幻想那一顆顆位於地平線盡頭的光點,其又是怎樣宏偉繁華的城市。
    但如今,他就要死在這了。
    不!
    快要渙散的眼瞳重新堅定起來,被這黑暗的世界激怒了般,希裏安怒目而視,胸腔填滿了火。
    “我才不會死在這個小地方!”
    希裏安低吼,扣下了最後一發子彈,彈頭貫穿了妖魔的喉嚨,擊碎了它的脊柱,畸形的腦袋耷拉著,帶著整個軀體砸入了黑暗之中。
    像是為了獎賞希裏安的堅持般,一縷微光打在了希裏安的臉上。
    希裏安扭過頭,隻見地平線的盡頭升起了幽藍的光暈。
    天快亮了。
    不知不覺中,希裏安已經奮戰了一夜,隻要撐到天亮,這場噩夢便將來到盡頭。
    希裏安欣喜若狂,隨即一道尖銳的痛意,令這份狂喜戛然而止。
    “該死……”
    希裏安低下頭,一道細長的尖刺紮入了腹部,尖刺的末端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尾巴,它向著下方的黑暗延伸,消失在某一頭妖魔的身後。
    尖刺猛地抽出,帶起一片血花,撕裂的劇痛幾乎令希裏安痙攣。
    不等希裏安進行任何反抗,身體就在這尾刺的力量下,一舉蕩到了空中。
    天旋地轉裏,希裏安試著走馬燈般回憶自己的這一生,但腦袋裏有的隻是因劇痛帶來的雪花斑點。
    希裏安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喉嚨裏泛起一股腥甜,他懷疑自己應該是斷了幾根骨頭,還有嚴重的內出血。
    “咳咳……”
    大口地嘔出了一灘灘汙血後,希裏安胡亂地伸出手,在幹燥的沙土裏,重新抓起了長劍。
    手心與劍柄的熟悉觸感,讓希裏安心裏居然感到了一絲慶幸,但站起身子時,希裏安這才發現,火把已經消失在了黑夜裏,連同著裝有魂髓的罐子一起。
    “希裏安……”
    “骨與血,肉與魂……”
    一時間,鬼魅幽邃的話語在希裏安的耳旁響起。
    希裏安看到鎮民們正向自己走來,為首的是自己的老師努恩,在他身後的則是自己的兄弟、提姆與米克,還有鎮上最美的女孩、艾娃。
    大家都來了,隻為迎接自己。
    哪怕是一向冰冷的努恩,此時也露出了笑容,向著希裏安伸出了手。
    希裏安目光恍惚,體溫迅速降低,手指末端泛白,指甲縫裏析出稀碎的冰渣。
    “該死!該死!”
    希裏安心底不斷咒罵。
    他仍保留一絲的清醒,知曉所見皆是幻覺,肉體卻動彈不得,像被低溫冰封在了原地。
    求生欲與絕望感在希裏安的心裏混雜一團。
    混沌侵蝕並不是說,隻接觸了幾秒就安然無恙,而是當接觸的瞬間,一切就已成定局。
    希裏安還記得那位被努恩處決的木匠,他聲稱自己隻是不小心觸碰了一下灰霧,還脫光了衣服表示自己沒有任何異變。
    但努恩還是執意砍下了木匠的頭顱,在那斷裂的喉嚨裏,希裏安清晰地看到長滿了一圈圈的智齒,如同絞肉機重疊的刀片。
    “哈……”
    希裏安吐出一口寒氣。
    血管中奔湧的血液凝結成細小的冰晶,每湧動一下,都帶來一陣針紮般的尖銳刺痛。
    瞳孔蒙著霜翳,耳畔回蕩自己垂死的心跳,那聲音像青銅鍾擺撞向鏽蝕的銅壁,一下比一下渾濁滯重。
    尚未看見更廣袤的世界,希裏安就要死於這冷酷的荒野之夜中。
    最後一絲溫度即將從希裏安的指尖消散時,左掌心驟然爆發了焰火的灼痛。
    某種比岩漿更暴烈的力量正沿著希裏安的掌紋灌注血脈,皮膚表麵浮現出熔金色的紋路。
    希裏安看到了。
    首尾相噬的蛇鱗刺青浮現,彼此咬合遊動,在皮下織就古老的光環,每寸新生圖騰都發出烙鐵淬火的嘶鳴。
    希裏安忽然聽見了潮聲,不是來自耳膜,而是靈魂深處。
    一片洶湧澎湃、躁動不安的大海。
    霎時間,覆蓋在身上的冰霜迸裂成齏粉。
    希裏安踉蹌起身,劍刃劃出的弧光劈碎了凝固的空氣,待劍鋒切入“努恩”畸變的麵孔時,第一縷晨光恰好刺穿地平線。
    暖陽降世。
    妖魔們的剪影在強光中定格,繼而像被吹散的沙畫般分崩離析,哀嚎來不及成形就化作齏粉。
    有頭燃燒的妖魔撞破了灰燼,尖爪劈砍向希裏安的喉嚨,而他已經無力反擊了。
    死亡將至,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從晨光裏傳來。
    劍刃破開了妖魔的殘軀,令那尖爪停在了希裏安的頭頂,灰燼在光束中飛舞,竟似千萬隻撲向烈火的透明飛蛾。
    消散的灰燼後,一道熟悉的身影舉起劍、逆著光。
    希裏安望向來者,喃喃道。
    “努恩……老師?”
    隨即,希裏安虛弱地昏倒在了暖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