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兩顆金牙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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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刀子般刮過,縣衙前的青石板上結了一層薄霜。
    “雪梨哦~雪梨……”街上走來一名十來歲的賣梨小哥,臨近日中,他還有十幾個梨子沒有賣出去,想來縣衙這邊碰碰運氣。
    賣梨小哥名叫鄆哥,本與武植相熟,時常結伴上街一起做買賣。
    此時的他搓了搓生滿凍瘡的手,眼睛卻不住往衙門口瞟——那幾個烤火的衙役說不定能發發善心。
    現在武植忙著蓋房,他隻能大冷天一個人走街串巷賣梨。
    “小、小哥……”劉唐啞著嗓子叫,幹裂的嘴唇滲出血絲:“買……買個梨。”
    鄆哥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鼻孔裏噴出兩股白氣:“呸!戴枷的死囚也配吃梨?再說,你有銀子嗎?”
    劉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粗鐵鏈嘩啦作響。等喘勻了氣,他壓低聲音道:“沒銀子……但……但有金子!”
    說著突然扭頭朝石獅子底座狠狠一磕。
    “當啷!”
    鄆哥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個金燦燦的東西帶著血絲滾到自己腳邊。他蹲下身時看得真真切切,是顆大金牙!
    鄆哥心跳突然快得像打鼓。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人注意,趕緊用腳掌先踩住金牙,又向地上扔了一個雪梨,裝著俯身撿梨,指縫間扣起了金牙。
    暮色中,那顆金牙在他掌心直晃眼,看得他心跳似乎都跳慢了一拍。
    “梨,給我梨!”劉唐叫道。
    鄆哥嚇得一哆嗦,金牙差點脫手。
    他慌慌張張在筐底摸出個蟲蛀的歪梨,剛要扔又縮回手,用袖子擦了擦梨皮上凍出的冰碴,這才扔過去。
    看著劉唐一口就把歪梨啃得隻剩半邊,鄆哥突然想起什麽。
    他眼珠一轉,蹲下身把地上半瓶金瘡藥也摸進袖袋,然後扒著木柵欄,踮起腳往劉唐血肉模糊的背上胡亂撒藥粉,心道:“這樣你這顆金牙也算沒白給我。”
    “可惜啊……”劉唐一邊費力嚼著梨,腮幫子鼓鼓的,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這金牙本是一對,今後它們就算分開嘍!”
    鄆哥挑眉道:“你張口我看?”
    劉唐一齜牙,口中果然還有一顆金牙。
    鄆哥道:“我再賣你個雪梨,你也用這顆金牙來換,這樣兩顆牙就不會分開嘍!”
    劉唐道:“不換,現在口不渴了。”
    鄆哥急得在原地打轉,直搓雙手。
    劉唐又道:“再給你這顆金牙也行,不過你得替我跑一趟腿。”
    鄆哥急切道:“去哪裏?”
    劉唐道:“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把我的一撮紅頭發送到我同鄉那裏,讓他回鄉時埋了紅發,就算我也回鄉了。”
    “遠不?”
    “不遠,四五天腳程。”
    鄆哥一盤算,這事賺大發了,當下道:“取牙來。”
    劉唐道:“你先發個毒誓。”
    鄆哥也爽利,當下指天畫地,賭咒發願說得又快又順溜:“我鄆哥要是說話不算數,就叫……就叫爛舌根生瘡!”發完誓還往地上啐了三口唾沫。
    劉唐點點頭,又是“當啷”一聲,磕下另一顆金牙,又扯下一撮紅發交給鄆哥,細細交代了一番。
    鄆哥擦淨金牙血跡,想來不過是跑腿送一縷頭發,不過十日便能回轉。
    算算賬,他跑這一趟足足抵得上賣一年多的梨!
    他當下回到家中,向城裏郵驛鋪細細打聽了梁山方向,帶了幾張黑麵餅子和幾個雪梨,尋了個破碗假扮成乞丐,連夜出城而去。
    天寒地凍,城門裏流民出出進進,經過城門時,守卒突然用槍杆戳向他鼓脹的包袱。
    鄆哥急中生智抓起雪梨塞過去:“軍爺嚐嚐甜水梨?”
    趁對方啃梨時,他瞥見城頭新貼的“緝拿梁山賊寇”告示——劉唐的刺配畫像旁竟有朱砂批注“已擒”二字!
    鄆哥急忙縮進流民隊伍,將紅發包進討飯的破碗底層。
    就這樣,他扮作乞丐,每日夜裏宿在破廟,也死死攥著破碗睡。
    他本是半大小子,穿得舊衣破褲,一路上哨卡兵丁也不攔他,隻道是流離乞丐,四處討飯求活罷了。
    夠了五六日,他終於遠遠看見一處浩大的水泊。
    梁山泊到了!
    時值冬日,水泊枯葦折腰,碎冰鑲岸,遠處蓼兒窪的殘荷早被雪壓垮了筋骨,隻剩幾根鐵戟般的莖杆刺破冰麵,像是要捅穿這鉛灰色的天。
    鄆哥按照劉唐的交代,沿湖行走不過四五裏地,果然看見一麵寫著“江湖醉仙”的酒旗,在寒風裏被吹得呼啦啦直響。
    酒旗紅得紮眼,像潑在雪地上的一碗血。
    鄆哥入了酒店,店小二見是一個少年乞丐,隨手把他向外轟去。
    他卻脖子一梗,叫道:“你家店主可是姓朱?”
    小二大奇,點點頭。
    鄆哥嘿嘿一笑,叫道:“快叫店主前來,我有大事相告。”
    店小二也是伶俐人,問道:“小哥有何事尋我家店主?”
    鄆哥大咧咧道:“江湖上的事情,少打聽!對了,先來一碗熱湯麵,可凍死我了!”
    店小二聞言不敢怠慢,先端來滿滿一碗熱湯麵,挑起後門布簾子飛跑著去了。
    蘆葦蕩邊的酒旗在暮色中獵獵作響,這家臨水而建的酒肆,正是“旱地忽律”朱貴的產業。
    簷下冰淩滴著水,將門前的大木招牌洗得發亮。
    鄆哥吸溜著熱湯麵,熱氣模糊了視線。
    一炷香的工夫,酒店後門布簾一挑,一名漢子突然走進店內。
    鄆哥抬頭看去,隻見此人一身貂鼠皮襖,清瘦的臉上長著長長的三叉黃須,正是劉唐所說的同鄉模樣。
    “小兄弟從哪裏來?”
    “陽穀,送東西來!”
    朱貴擦拭酒碗的手突然一頓,當那縷暗紅的發絲攤在櫃台上時,他瞳孔猛地收縮,櫃台下的手悄悄攥緊了一把匕首。
    “小兄弟,嚐嚐新切的醬牛肉。”朱貴笑著推過青花瓷盤,指節不經意敲著桌麵。
    鄆哥也不客氣,大口嚼著牛肉。
    朱貴慢慢和他拉著家常,鄆哥邊吃邊答,慢慢地,朱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窯姐兒、大金鐲、西門慶、水火棍、血寫的供狀……不一會兒的工夫,朱貴將劉唐被擒住的前後事兒摸得一清二楚。
    暮色漸濃時,朱貴親自往鄆哥行囊裏塞了銀錢。
    待少年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他閃身掠向後門,蘆葦叢中驚起幾隻水鳥,一葉扁舟刺破薄霧,箭也似的射向梁山深處。
    船頭燈籠在風中明滅,照見朱貴鐵青的臉——那縷紅發正被他緊緊攥在掌心。
    梁山演武場外鬆濤陣陣,簷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
    晁蓋騎著高頭大馬,一巴掌拍在馬鞍上:“好個陽穀縣,小小的鳥地方,也敢動我梁山的兄弟!”
    朱貴單膝跪地,抱拳道:“稟天王,那西門慶……”
    “管他西門東門!”阮小七猛地踢翻條凳,腰間魚叉嘩啦作響:“咱們兄弟的血也是他一個藥販子配沾的?”
    吳用輕搖羽扇,目光卻利如鷹隼:“且慢。此人原來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浪蕩子,聽說打虎時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如今居然能手擒劉唐兄弟……”
    他扇骨在掌心一敲:“怕是背後另有文章。”
    林衝一身鎖子甲,槍尖在演武場青磚地上劃出火星:“軍師多慮了。”寒光閃過,槍杆上纏的紅綢如血浪翻湧,“管他什麽文章,我隻憑這一杆鐵槍便是。”
    “林教頭說的是!”晁蓋胡子氣得都翹起來了,一把抓起酒壇,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
    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脖頸浸透晁蓋衣襟,他一甩手將酒壇摔碎在“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下,喝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敢動我兄弟一片衣角,須問梁山刀槍答不答應!”
    吳用道:“按朱貴兄弟所說時間,劉唐兄弟已被擒旬月,隻怕東平府回文頃刻就到陽穀縣,救人之事絲毫耽誤不得。”說罷,他輕捋著胡須,安排眾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末了,晁蓋大手一揮,喝道:“劫法場,救劉唐,就這麽定了!”
    梁山傾巢出動,這邊陽穀縣也調集全縣衙役兵勇,準備砍了劉唐的腦袋。
    東平府新任知府程萬裏在回文寫得清楚——“梁山賊寇罪大惡極,恐沿路有失,無需押解東平府,著立時於陽穀縣斬首,以息民憤……”
    呂軾要的就是上峰這話,在陽穀一刀砍了劉唐最好,免得押解途中節外生枝。
    呂軾連夜喚來武鬆,又看了黃曆,定在五日後將在東城門外金堤河畔,將劉唐斬首示眾,一應事務交予武鬆督辦。
    不過,當晚呂軾卻告訴武鬆一件機密事——縣裏的一個梨販子鄆哥上梁山去了,想來梁山已經獲悉劉唐被擒於陽穀的事情……
    原來,鄆哥前去郵驛打聽梁山道路,他不知道的是,小小鋪兵哪敢隱瞞此事,當夜就來到縣衙稟報了此事……
    呂軾嘮嘮叨叨,向武鬆交代到半夜時分,這才讓武鬆告退。
    武鬆剛出縣衙,門外一名小廝正急得團團轉,見到武鬆慌忙迎上來,叫道:“武都頭,禍事了,快去獅子樓,你哥哥出大事了!”
    “啊!”武鬆飛跑而去。
    剛至獅子樓門前,西門慶也得信趕到。
    梁掌櫃哭喪著臉飛跑而來,哭叫道:“二位快去客房,武植……武植遭歹人襲擊,還吊著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