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百姓的命——也!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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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慶的身影孤峭地釘在屋脊的最高處,仿佛亙古以來便與這黑夜融為一體。
    慘白的月光斜斜劈落,將他半邊身子勾勒成一柄斜插向墨黑夜穹、落滿銅鏽的孤劍,鋒芒內斂卻暗藏驚天殺氣!
    夜風嗚咽,穿過他衣袍的縫隙,帶來遠處梆子空洞的回響,越發襯得這高處的寂靜死寂如鐵。
    他緩緩攥緊拳頭,虎口中嵌入的龍鱗碎片正在與骨肉彼此摩擦、擠壓,發出“哢哢…咯嘞…”的聲響,這聲音不似人骨關節的彈響,倒像是無數被鐵鏈縛住的冤魂,在無盡的深淵中絕望地嘶吼掙紮。
    呂軾那銀庫裏堆積如山的、滴著民脂民膏的雪花銀錠;高仕德那烏木大櫃中滿滿當當的金絲繡花鞋;那些匍匐塵埃、被榨幹了血肉骨髓如同枯枝般倒斃的淒涼身影……一幕幕,帶著血汙與悲鳴,如同沸騰的油鍋在他眼前翻滾、炸裂。
    他們跪著死去,卑微得如同路邊的蟲豸,卻連個能喊一聲冤枉的牌位都沒人敢立!這世道,爛透了心肺,堵死了喉嚨!
    一個妖異的聲音,帶著冰碴般的嘲諷,是鎖靈:“喲~喲~廢柴,怎麽著?今兒個是想通了,要當青天大老爺替天行道?嘖嘖,這可真是稀奇事,癩蛤蟆戴上烏紗帽,您自個兒瞧瞧,合適嗎?”
    “青——天?”西門慶從齒縫裏擠出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鋼屑,森然欲噬人。
    他猛地張開雙臂,指向那墨色蒼穹,聲若驚雷炸裂:“若這天瞎了眼!聾了耳!隻知庇護豺狼,不管羔羊死活,那我西門慶,便是那敢把天捅個窟窿的斬天之刀!人間無道?入他娘的天理王法!老子親手給你們劈一條血路出來!”
    幾乎是應和著他的誓言,平地卷起一股驟烈的罡風,呼嘯著撕裂了沉甸甸的雲幕。
    霎時間,積攢的月光再無阻礙,如同決堤的銀河瀑布般傾瀉而下,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徹底籠罩,宛如一位浴銀而生的魔神,散發出既神聖又恐怖的氣息。
    “囡囡是我的命根子……”他低頭,凝視著自己那隻嵌入龍鱗的手掌,一字一頓如同鐵錘砸落,“但!這天下千千萬萬活不下去、咽不下氣的黎庶百姓,難道不是一個王朝的命根子嗎?百姓的命——也!是!命!”
    話音落處,胸前的龍鱗鎖突然無端劇烈震顫起來,發出沉悶的嗡鳴,仿佛有古老的意誌被這凡人的誓願所激蕩。
    再無半分猶豫,他縱身一躍,從高高的屋脊投向更深的黑暗。
    月光捕捉到他下落的身影,那猙獰的青銅指爪在虛空中劃出一道短暫、冷厲、帶著破空尖嘯的弧光,冰冷刺骨,一如他此刻決絕的心意——這弧光,不似凡間之物,更像是一柄絕世凶刃,帶著焚盡八荒的戾氣,悍然斬向這無可救藥的世道!
    一夜烏雲散。
    次日清晨,一樁驚天血案猶如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塘,瞬間引爆了整個清河縣!
    高通判府!
    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高通判大人府邸,竟在昨夜遭了凶殃!
    更駭人的是,高大人和他那位狐假虎威、惡名昭著的狗腿子管家,雙雙僵硬的挺屍在自家掛滿臘肉的後庭中。
    消息長了翅膀,瞬間鑽進縣衙公門、茶肆酒樓、街坊四鄰的耳朵裏。
    人心惶惶,卻又難掩那一絲隱秘而惡意的快感。
    據幾個麵色慘白的現場勘查捕快說——高通判大人那平日裏道貌岸然的腦袋,竟不是被利器所傷,而是被……被一整塊硬邦邦、油乎乎的風幹臘肉,砸得腦漿子四濺!
    活脫脫一個熟透又被重錘夯爛的破西瓜!
    街頭巷尾、茶館酒肆瞬間炸開了鍋,人人交頭接耳,臉上混合著驚駭與亢奮。
    流言如同洪水猛獸,越傳越玄乎:有說是高家作惡太多,祖墳冒了黑煙,召來了厲鬼索命;有說是某位被逼死的苦主化作了僵屍,扛著臘肉回來尋仇;更邪乎的是,說那臘肉裏蹦出個三尺高的雷公,專劈奸臣……
    各種離奇怪誕,莫衷一是,直把這離奇凶殺案渲染得如同誌怪話本。
    然而喧囂歸喧囂,蹊蹺的是,這件轟動清河的大案,查來查去竟成了一樁懸而又懸的無頭公案。
    仵作驗屍,隻知是重物砸擊致死,凶器是臘肉無疑,但這臘肉來曆?查無對證。線索?微乎其微。
    縱有縣衙刑案老手馬奎押司殫精竭慮,將所有蛛絲馬跡、證人關係網如同梳篦般過了七八遍,最終,這份沉重的卷宗兜兜轉轉,萬流歸宗,所有的疑點、矛頭,都無可奈何地指向了同一個遙遠的方向——
    梁山!
    對,又是那窩天不怕地不怕、屢犯大案的江洋大盜聚集之地!似乎清河縣所有找不到凶手的疑難雜症,最後都得這“梁山”來背鍋。
    這一切,早在西門慶預料之中。
    龍鱗鎖在他腰間嗡了一下,鎖靈的冷笑戲謔道:“嗬!看到了吧,廢柴?狗屙的都是梁山屙的!嘻嘻,別瞪眼呀,我可不是說你是狗哦,就是打個比方,貼切得很嘛!嘻嘻!反正那水窪子裏的大王們,鍋多了不愁,黑鍋摞得比他們的聚義廳還高,也不差清河縣多添這一口黑鍋!”
    西門慶搖搖頭,沒有多說話。
    鎖靈咯咯一笑,道:“這梁山也不知背了多少黑鍋了,嘻嘻,再背這一口不多,背習慣了,想必也……嘻嘻,無所謂啦!”
    與此同時,本應在陽穀縣衙當差的“西門押司”和都頭武鬆,卻意外地在清河縣“滯留”了多日。
    這兩位公差,此刻可是“勤勉”得很——一會兒跟著馬奎押司在高通判院裏的血跡腦漿旁轉悠,摸著下巴作“冥思苦想”狀,那認真勁兒,連牆頭新扒拉出來的一個模糊腳印都不放過;
    一會兒又煞有介事地分頭“盤查”全縣的客棧、腳店、酒肆,拿著份可疑人物名單挨個仔細“審看”,一會兒又茶葉研判案情,仿佛他們倆與梁山不共戴天……
    那份一絲不苟、勞心勞力的模樣,引得清河縣衙衙役都忍不住暗自點頭:瞧瞧,這才是真為高大人案子操碎了心的好公人呐!嘖嘖!
    裝樣子嘛,誰不會呢?總要給那懸案,給那馬押司,給那滿城惶惶的目光,一個說得過去的姿態。
    何況,回陽穀?兩人心照不宣,著急什麽?
    兩人早就聽到了風聲,那位陽穀縣衙的主簿胡月胡大人,眼見著陽穀縣西門押司“因公”滯留清河多日,縣衙裏竟也波瀾不驚,秩序井然,仿佛缺了西門慶這天就塌不下來似的。
    更重要的是,梁山好漢似乎並不打算報金堤河畔的仇,連續多日,一點風聲都沒有。
    胡主簿那一直提著的心逐漸放回肚子裏,覺得風頭已然過去,於是,這位“忠勤”的主簿大人,又施施然回到了縣衙堂上,正襟危坐,重新主持起全縣上下的大局來。
    這段時間,西門慶和武鬆過得倒也“充實”。
    白日裏陪著馬奎押司或真或假地查案問詢,履行著公差的本分。
    一到夜晚,華燈初上或更深露重之時,兩人便如約來到客棧僻靜的後院空地,以月為燈,以星為鑒,拳來棍往,放對比武!
    武鬆真不愧“天上降魔主,人間太歲神”的名號。
    兩人每每放對,西門慶倒也武藝不差,但就是勝不過武鬆。
    這一天,大雨磅礴,兩人再次切磋武藝,隻見武鬆一條哨棒使得如怪蟒翻身,攪動夜風獵獵,若逢夏雨,那棍風之盛,竟能將瓢潑雨幕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雙拳緊握時,指骨骨節摩擦爆響,劈啪如驚雷怒炸。
    武鬆周身的武藝,都是從屍山血海裏淬煉出來的搏命功夫!
    他每一招遞出,都不留絲毫餘地,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呐喊,每一滴血都在咆哮——就是把性命押上賭桌!
    大劈大掛,橫掃直搗,招招式式裏都灌注著那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決絕狠勁!尋常人看一眼,都覺得膽寒魄顫。
    西門慶也拿著一條哨棒,但與武鬆幾次放對,卻總是敗在這一個“狠”字上:
    這不,西門慶明明已看準時機,沉腰立馬架住了武鬆那開碑裂石般的掃棍,卻不料這兄弟竟完全不顧自身,拚著膝蓋狠砸青石板地也要借力擰身,反手便是棍尖迎麵點來!
    西門慶剛剛險險避棍尖,一肘揮出,又被武鬆一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動作化解——他竟敢不閃不避,直接沉肩撞向襲來的肘尖!
    隻聽“砰”一聲悶響,武鬆隻是晃了晃,卻趁西門慶愕然之隙,脖子猛地一梗,那顆剃發青亮的頭顱化作鐵錘,“咚!”的一聲,一個凶狠無比的頭槌,狠狠撞向西門慶心口!
    這打法,還要不要命了?
    “啊!”西門慶大駭。
    他已經避無可避,武鬆這一頭槌若是撞得實了,自己必然肋骨折斷!
    說時遲,那時快,“嘭”的一聲,西門慶胸口被撞個正著……他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