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氣勢,莫非是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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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正是五十裏園村,因距離縣城五十裏而得名。
“船家,靠岸!”西門慶沉聲道。
他西門慶接濟過的村子,胡月居然又來刮地皮,這可不行!
船隻緩緩靠岸,西門慶與武鬆一躍上岸,緩緩來到兩名公差身後站定。
兩名公差還在吐沫星子亂噴,五十裏園村的鄉親們卻看清了兩人麵貌,紛紛熱情的拱手見禮。
兩名公差自馬上回過神來,見到西門慶和武鬆,趕緊下馬見禮。
西門慶如今還是陽穀縣押司,武鬆還是都頭,這兩個公差也算有眼色。
西門慶陰沉著臉,當下詢問兩名公差原委。
兩人不敢隱瞞,隻說是東平府新上任的程萬裏知府前些日子傳來公文,要求治下各州縣,本月內必須交清各類所欠稅銀,不得有誤,所以胡主簿這才派人全縣清繳稅款。
西門慶問道:“如今全縣各處所欠稅銀,已經清繳幾成?”
兩個公差答道:“不敢隱瞞西門押司,全縣清繳稅銀總有九成多了,稅銀都已登記入庫。”
西門慶點點頭。
武鬆冷哼一聲,叫道:“五十裏園村去年遭災,賑災銀子還是我哥哥贏來的,上麵不見一兩賑災銀,今兒倒連‘鞋稅’都要收?”
西門慶擺擺手,止住武鬆話頭。
呂軾已死,他貪汙賑災銀子的事兒可擺不上台麵來說。當下對兩名公差說道:“你二人辛苦,且回城去我府上尋官家劉伯,就說我支取七百五十兩銀子,先替五十裏園村交了稅銀。”
兩名公差趕緊拱手,笑道:“押司,多了多了!”
西門慶道:“多出的銀子,算你二人的茶錢!”
兩人喜得雙手直搓,當下告辭,打馬回城去了。
遠遠的,自河堤下飛跑來一人,正是曹裏正。
眾鄉親圍住曹裏正,告知他剛才的事情。
曹裏正雙眼含淚,來到西門慶麵前一躬到地。
西門慶笑嗬嗬扶起曹裏正,笑道:“如今春暖花開,可是在重建新村?走,帶我和武都頭看看去!”
曹裏正抹了一把眼淚,重重點了點頭,引著兩人向河堤下走去。
金堤河畔,重建家園的火熱氣息撲麵而來。
河堤不遠處,五十裏園村的男人們正在這片祖輩繁衍生息的土地上揮灑汗水。
洪水泡爛的舊房梁,歪歪斜斜地倒插在翻整過的、散發著泥土腥氣的地基溝壑裏,竟成了規劃新家園最有說服力的界樁標記。
女人們則在臨時搭建的草棚下,手腳麻利地將曬得焦幹的蘆葦編織成厚實的簾子,這些將是未來房屋遮風擋雨的一部分。
小孩子們奔跑的身影充滿了活力,他們抱著從淤泥深處搶救出來的、缺邊豁口的陶罐瓦甕,追逐嬉鬧——其中一個邊緣碎了大口子的黑瓦甕,洗淨了淤泥,此刻裏麵栽種著幾株新發的、嫩綠的野薑花,被小心翼翼地擱在半截殘存的土牆垛上。
那幾朵怯生生的潔白小花,反倒讓這殘缺的土牆和瓦甕,顯出一種劫後餘生、生機盎然的鮮活!
“高些!把牆砸實咯!再高些!”
漢子們整齊的夯土號子聲,成了整個重建工地最核心的指揮棒。
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高高地站在用厚木板夾成的模子旁。他們赤膊上陣,古銅色的脊背在春光下滾動著晶瑩的汗珠,肌肉如鐵塊般棱角分明。
新砌的土牆就在這一摔一夯之間,一寸一寸頑強地向上生長,漸漸遮住了牆基後麵那棵曾被洪水撕咬得隻剩半邊枯枝、卻依舊倔強發芽的老槐樹身影。
溫暖和煦的河風掠過這片被毀壞又在重生中煥發活力的村落,調皮地掀動著架在竹竿上晾曬的“百家布”。
這些原本代表著災難的記憶碎片,此刻卻如同彩色的旗幟,在浩蕩春光裏劈啪作響,獵獵飛揚,成為五十裏園村人不屈精神昂揚的宣言!
西門慶和武鬆的身影剛出現在村口那片亂石鋪就的小路上,便有機警眼尖的村民認出了兩人!
“哎呦!是恩公!西門恩公!武都頭!恩公們來啦——!”那人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像炸開了的火撚子,扭頭便撒丫子朝村裏狂奔而去,一路呼喊!
片刻工夫,村道上煙塵揚起!
一大群放下手中活計、滿臉喜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疾步奔來。
“銀子,可還夠使喚?”西門慶笑著問曹裏正。
“省!省著點花,夠用!”曹裏正用力點頭,聲音洪亮中透著精打細算的實在勁兒。
他遙遙指向河邊那群拖拽巨木、喊著號子的隊伍,說道:“磚瓦料子,俺們從廢墟堆裏扒拉出來不少能用的,拾掇拾掇都是好東西,能省一分是一分!就是些大件兒……您瞧,房梁、檁條這些承重的大家夥,都被那場大水衝跑了,一根都沒影兒。沒辦法,隻能勒緊褲腰帶,重新花錢去遠處采買,再央人運回來……”
村民們實在太熱情,西門慶和武鬆拗不過,被簇擁著在重建中的村落裏轉了一大圈。
觸目所及,盡是忙碌卻充滿生氣的景象:男人們夯土砌牆,木匠叮叮當當修理著翻找出來的舊門窗框;女人們在剛支起的灶台下燒火做飯,炊煙嫋嫋升起;孩子們在新規劃出的空地上追逐嬉鬧。處處都是汗水,處處都是希望,處處都是家園重新屹立起來的喜悅。
尤其走到村西頭,那一片原本用作打穀的大麥場上時,熱鬧更甚!十裏八鄉的鄉親們顯然聞訊聚集於此,已經自發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臨時騾馬市。此刻正值春耕,地裏急需勞力、畜力。
牽騾子的、賣驢的、挑馬的、議論價格的、比較牲口牙口的……人聲鼎沸,馬嘶驢叫,匯成一片歡騰鼎沸的聲浪,生機勃勃。討價還價聲、牲口的嘶鳴聲、漢子們粗豪的笑聲,此起彼伏,把這遭受重創後重建的村落,映襯得格外有煙火氣。
曹裏正捋著胡子,頗為自得地介紹:“這塊麥場,閑著也是閑著。俺們琢磨著,不如拿來辦個臨時的騾馬市。凡是來這兒做買賣的鄉裏鄉親,隻消交十個大錢意思意思,權當場地租費,也給村裏添點進項,買點釘子麻繩啥的。”
西門慶微微頷首,心頭也湧起一絲欣慰。這價格,對買賣雙方都算公平,十個銅錢,幾乎不值一提,卻能聚攏人氣,增加便利,曹裏正是個會經營的老村正。
日頭漸高,已近午時。曹裏正說什麽也要留兩位恩人吃頓便飯。
他特意讓手腳最麻利的小夥子拿獵叉去附近林子裏獵回了兩隻肥碩的野兔,烤得表皮金黃焦脆、滋滋冒油,香氣四溢。又讓幾個手巧的婦人去堤下采來了新發的薺菜、野蔥、嫩莧菜葉子,加上幾塊粗糧餅子,拌了幾大盤清香的野菜小菜。
西門慶和武鬆心知肚明,這野兔,這采摘的野菜,這粗糧餅子,已是五十裏園村眼下傾其所有能拿出的最豐盛的待客之禮了。其中包含了村民們最樸實的感激。兩人相視一眼,眼中皆有動容。
就在眾人圍著這充滿野趣的“宴席”席地而坐,剛剛準備開動之時,平地一聲雷!
一個洪鍾也似、帶著金剛怒吼餘威的嗓門猛地從村口土道那頭傳來——“好香的兔子!饒隻兔腿兒讓灑家也嚐嚐,灑家肚裏油水虧空多日啦!斷不少了你們銀錢!”
話音未落,“呼——!”的一聲厲嘯,一個圓滾滾、帶著沉甸風壓的物件破空飛來,不偏不倚,正砸在那隻金黃焦脆的烤兔旁邊!眾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錠分量十足、足有五兩開外的雪花銀子!
這聲音?這銀子?
西門慶、武鬆、曹裏正及所有村民聞聲,一齊抬眼循聲望去!
隻見村口那條坑窪不平、新踩出的土道上,一個身量高壯、步履豪邁的大和尚,一手牽著三匹肩寬體壯、毛色混雜的高頭健馬,正大踏步朝著烤兔香氣這邊走來。
三匹馬兒骨架極是雄駿,一看便是腳力非凡的良駒,隻是身上汙泥斑斑,鬃毛糾結雜亂,也不知跋涉了多久,顯然許久未曾好好梳洗打理過。
再看這大和尚本人!
豹頭環眼,燕頷虎須——那頭顱生得竟如同猛獸之首,濃眉倒豎似兩柄闊刃尖刀,一雙環眼炯炯有神,如同淬火的銅鈴,開合之間精光四射;鼻梁高挺如斷峰,直貫眉心,唇闊口方,腮邊一部赤紅色的貉臊胡須根根賁張如同鋼針!
大和尚穿著一身尋常灰布直裰,那粗壯的脖頸肌肉虯結,撐得領口緊繃。尤其嚇人的是,他那看似隨意的右手中,倒提著一柄明晃晃、冷森森的水磨禪杖!
那烏沉沉的禪杖在日光下閃著一種血腥厚重的寒光,杖頭月牙刃口鋒利,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僅僅是走路帶動的風,都吹得路邊草尖一陣亂晃。
西門慶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心念電轉間,一個名震江湖、如雷貫耳的形象轟然撞入腦海!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失聲驚道:“這……這形貌、這氣勢、這禪杖……此人莫非是……是那位傳說中的……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