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個豬蹄膀引來的夯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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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溽暑仿佛凝結在客棧油膩的空氣裏,蟬鳴攪得人心煩意亂。這當口,“哐當”一聲,客棧門被一股蠻力撞開,堵在門口的光線都被一道魁梧黢黑的巨影占了大半。
“老朱!老朱!你家黑爺爺在村口就聞著噴香的蹄膀味兒了!快滾出來給俺端一盆子先解解饞!”黑大漢叫道。
西門慶原本靠在窗邊小口啜飲,此刻聞聲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去,正好捕捉到那大漢扭身找座時,後腰處赫然交叉挎著的兩把鋥著冷光的大板斧!
那獨特的形製,那彪悍的氣勢——
他心底瞬間雪亮,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笑容。
這世上腰別這樣兩把標誌性的大殺器,行事又如此豪橫的人物,除了那傳說中殺性如火的“黑旋風”李逵,還能是誰?
李逵全然不知已被認了出來,隻覺得渴得要冒煙。他大剌剌蹬到中間一張空桌旁,一屁股坐下,那破舊的條凳立刻發出了淒慘的“嘎吱”呻吟,仿佛隨時要散架。
店小二一路小跑二來,他深知這位爺的脾氣,心裏發怵,臉上卻堆滿殷勤的笑,手腳麻利地抱過一隻碩大的海碗,咕咚咕咚注滿了渾濁的村醪烈酒,小心翼翼捧過去:“李頭領!您一路辛苦!這天兒熱得邪乎,您快先喝碗酒潤潤嗓子,壓壓這毒日頭的火氣!”
李逵喉嚨裏早幹渴地燒起了火,哪裏耐煩聽這小二囉嗦?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奪過海碗,連客氣話都省了,仰脖就灌!
那喉結如同滾動的核桃,上下猛烈地起伏著,“咕咚……咕咚……”的牛飲聲沉悶又急切,幾大口下去,滿當當的一碗酒就見底了。
“呼哈”一聲,李逵暢快地噴出一口帶著濃烈酒氣的氣息,濺了店小二一臉唾沫星子。
又順手扯過小二肩上那條半舊的白汗巾,毫不在意地在汗津津的黑臉和脖頸上一通亂抹。
他甩手將汗巾丟回給小二,粗糲的嗓門震得空氣嗡嗡作響:“快著點!老子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聞著隔壁桌那廝啃的那玩意兒真他娘的香……照著禿驢那樣兒,給俺黑爺爺也整一盆豬蹄膀來,要大個地,燉得爛糊糊的!”
角落另一桌,正端著酒碗的魯智深眉頭倏地擰成了疙瘩,黑大漢口無遮攔,聽得他心頭無名火起!
什麽叫“禿驢”?什麽叫“那廝”?魯智深那張佛麵金剛般的臉上,橫肉突突直跳,銅鈴大眼寒光一閃。
他手中的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頓,“啪”的一聲脆響,酒水都濺出來幾滴。
那隻蒲扇大的鐵掌跟著就“嘭”的一聲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當亂跳,矮墩墩的結實木桌仿佛都矮了三寸,眼看著就要拍案而起!
“大哥且慢!”西門慶眼疾手快,手如閃電般探出,穩穩地壓在魯智深那隻正欲抬起的手臂上。
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他迎著魯智深噴火的怒目,唇角微揚,眼底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戲謔,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用隻有三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莫急莫急,好戲才開場,莫掃了興致。”
言外之意溢於言表:看著莽夫作死,樂子還在後頭呢。
魯智深胸中濁氣翻湧,鼻腔裏發出重重一聲“哼!”,如同悶雷滾過,這才勉強將熊熊燃燒的怒火壓下,重新坐穩,隻是那隻鐵掌依舊緊緊按在桌麵上。
店小二被李逵那一聲吼震得魂不附體,臉皺成了苦瓜,心裏叫苦連天,幾乎要哭出聲來,聲音都打著顫:“哎喲喂!我的李頭領,李大爺爺!小店灶上……灶上今兒真沒備著蹄膀啊!那是……那是隔壁桌幾位貴客自己帶來的……”
李逵黑臉一沉。
店小二接著揭示:“那豬蹄膀不是小店的貨!小的對天發誓,不敢誆您!要不……要不您換換口味?小店有剛摘的鮮香椿芽兒,拌得極是清涼爽口,那嫩綠嫩綠的,水靈著呢!您嚐嚐看,保管解饞又下火……”
“呸!”李逵啐了一口濃痰,唾沫星子噴了小半張桌麵,聲音如同炸雷,把店小二的解釋劈得粉碎,“香椿芽兒?綠不拉幾,聞著一股青草幫子味兒!你當黑爺爺我是吃草的牲口啊?少拿這玩意兒糊弄黑爺爺!”
這話音剛落,“哢嚓”一聲細微脆響!
好巧不巧!隔壁桌上,一身英武氣的武鬆,剛剛用竹筷夾起一撮翠綠的涼拌香椿芽,正要優雅地送入口中。那“牲口”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敏感的神經上!
武鬆臉色“唰”的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了下來,仿佛瞬間蒙上了一層寒霜,手中那雙竹筷,竟被他兩指硬生生夾斷了一截!
他緩緩放下斷筷,眼中冷光湛湛,寒氣逼人地盯向正唾沫橫飛的黑大漢,手指在桌麵上無聲地扣動著,仿佛在計算著出拳的角度。
西門慶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底那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思簡直要樂開了花。
這李逵當真是個惹禍的祖宗!他自己名號還沒主動亮出來呢,短短兩句話的功夫,就先把魯智深這尊火藥桶和武鬆這位殺神,徹底得罪了個遍!
“先來壇酒墊著!”李逵饑腸轆轆又討不得肉吃,一肚子火沒處發,極度不耐煩地猛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差點把陪著笑的店小二扇個趔趄。
這邊桌上,西門慶嘴角那抹邪氣十足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條斯理地也從座位旁邊的油紙包裏摸索著,片刻後,一個色澤焦糖紅亮的鹵蹄膀被提溜了出來!
那濃鬱霸道的肉香和鹵料的辛香氣息,幾乎是瞬間就蓋過了酒氣,霸道地在悶熱的空氣中彌漫開來,狠狠地刺激著所有人的嗅覺神經。
西門慶故意用手撕下一大塊連肥帶瘦、顫顫巍巍的蹄膀肉,張開嘴,結結實實“吭哧”就是一大口!
咀嚼時更是使足了勁兒,把那肉厚的皮脂嚼得“吧唧吧唧”山響,汁水從他的嘴角溢出些許,他也不擦,反而大聲咂摸起滋味來,拖長了調子,那腔調恨不得要拐到天邊去:
“唔……好蹄膀!嘖嘖嘖……看看這肉,厚實!看看這皮,膠糯糯的!再聞聞這香……嘖嘖,好鹵水果然入味三分,香透骨髓……美!美得很呐!”
魯智深和武鬆瞧著他這副極盡誇張挑釁之能事的模樣,心中洞若觀火,明白他就是在撩撥那黑大漢。
兩人對視一眼,再看看李逵那邊快要瞪出眼眶的赤紅眼珠,都禁不住咧開嘴,露出促狹又解氣的笑容,嘿嘿直樂。
響亮的咀嚼聲、嘖嘖的讚歎聲、同伴的笑聲,三股聲音擰成一股無形的繩索,狠狠勒緊了李逵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脆弱神經,同時狠狠地抽打著他那已經被肉香完全俘獲的腸胃!
“吼哇!”李逵再也按捺不住了,肚子裏的饞蟲和心頭的怒火同時爆炸!他猛地一聲怪叫,如同受驚的蠻熊,“呼”地從條凳上彈起。
“啪!”一聲脆響,一小錠銀錁子已經被他甩出,拍在了西門慶他們三人的桌子上。
“爺爺不白吃你三人的豬蹄膀,這錠銀錁子夠了吧?爺爺也不欺負你等,換三個豬蹄膀吃一吃!”李逵叫道。
在他想來,這一錠銀錁子夠買十來個豬蹄膀了,現在給了銀子,那還有什麽說的。
他兩步並作一步,如同黑色的鐵塔瞬間就撞到了魯智深身後,一雙蒲扇似的粗黑大手,毫不猶豫地直接抓向桌上油光閃亮的蹄膀肉:“喂!那誰!拿了銀子你就偷著樂吧,讓開些!”
一雙大手拿著筷子,“啪”地敲在李逵的粗黑大手上,疼得李逵一咧嘴。
用筷子敲李逵的正是魯智深,他冷眼看向李逵,叫道:“有銀子又如何?我兄弟三人不缺銀子,誰要賣你豬蹄膀?”
魯智深此時心頭本就因剛才被辱為“廝”而憋著火,又見這黑炭頭如此不講禮數,所以直接熟手教訓了。
一旁,西門慶和武鬆一笑,都道:“對,這豬蹄膀我兄弟們留著自己吃,不賣!”
李逵大怒,他哪裏受過這份氣,何況還是在梁山地界,當下雙眼圓睜,伸出胳膊直接向豬蹄膀抓去,嘴裏還嘟囔著:“不賣,那可由不得你!”
魯智深連頭都沒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如虎的咆哮,強健有力的臂膀猛然向後一頂!如同攻城錘一般,準確無誤地撞在李逵伸過來的手腕上。
“哎喲!”李逵隻覺得手腕劇痛酸麻,仿佛被鐵鞭抽打,那隻快碰到蹄膀的“黑爪子”被一股沛然巨力輕易格開,帶得他整個魁梧的身軀都不由自主地向旁踉蹌一步。
這一下,徹底點燃了李逵的暴烈性情!
“哇呀呀!”他怒發衝冠,怪叫著穩住身形,想也不想,一隻比海碗還大的拳頭狠狠砸向魯智深紋絲不動的後腦勺!這一拳含著十足的戾氣,真要砸實了,石磨也能打裂!
“哼!好膽,敢和灑家比力氣!”魯智深那炸雷般的怒哼聲中透著一絲不屑。
說時遲沒那時快,他僧袍一甩豁然擰身。麵對那來勢洶洶的巨拳,竟不閃不避,碩大的鐵拳凝聚著千鈞之力,迎著李逵的拳頭就毫無花巧地硬碰硬懟了上去!
“嘭!”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