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舌辯張文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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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何不寫?”不知何時,西門慶號舍前,監考官黑著臉站在他麵前,盯著他問道。
    西門慶握著沾滿鬆煙墨的筆管,手心卻像握著塊剛出爐的炭。
    筆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一滴飽滿的黑墨凝聚欲墜——他不敢落筆,不然就露餡了!
    就在這煎熬到幾乎窒息的當口,一個聲音,驟然在他神識中響起:“廢柴!放鬆你那隻木頭爪子,哼,早料到你這副德性,本姑娘豈能沒有準備?”
    這聲音如同天籟!
    西門慶猛地一震,幾乎要笑出聲來,他依言竭力放鬆緊繃的幾乎要抽筋的右臂,指尖的力道柔和下來。
    隻見一縷纖細縹緲的白霧,靈巧地自他胸前貼身佩戴的龍鱗鎖中溢散而出。
    這白霧如有生命,仿佛冬日山穀間升騰的地氣,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執筆的手腕、指掌,直至將整隻右手都輕柔地包裹在內,隻留筆尖一點微芒在外。
    他知道,這異象隻有他自己能看見,在旁人眼中,他不過是緊張地活動了一下手腕,手指微鬆而已。
    “陽穀縣西門慶”六個端正飽滿的小楷,如同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地寫上黃麻紙右上角。
    監考官點頭道:“好字!運筆老道,筋骨分明。”
    說罷慢慢走開了。
    西門慶抹一把頭上的汗滴,低聲問鎖靈道:“這是誰的好字?”
    識海中,一個諂媚的聲音叫道:“嘿嘿,主公謬讚啦!小可當年這筆字,可是紮紮實實練了整整十六個寒暑!日日對著名家法帖臨摹不下百張,才勉強有了今日這般模樣!”
    聽聲音,正是呂軾的魂魄。
    西門慶嘴角一笑,心神在識海中流轉道:“呂軾啊,你既然是進士及第出身,想來詩詞歌賦、經文策論都是極好的。那這回發解試的頭三場大考,我這錦繡前程,可就全仰仗你這大才子了!”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主公此言羞煞小可了!”呂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十足的驚慌失措叫道:“小可這點微末伎倆,也就糊弄糊弄這……說來慚愧……小可……小可並非二甲進士出身……其實……其實是三甲末尾,當時……蔡相大人……向禮部主考特別打了招呼的……就……就那樣,上榜了……”
    西門慶恍然,隨即感到一陣無語,原來呂軾根本就是個繡花枕頭金玉其外,肚子裏沒多少真貨,隻是苦練了一手好字罷了!
    “放題了!放題了!……”
    一陣中氣十足的吆喝聲劃破考場相對凝滯的空氣。
    隻見數名身著皂衣軍士,手持長約兩尺、塗著白漆的醒目木牌,開始沿著號舍之間狹窄的甬道來回穿行。
    木牌上,木牌上,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跳入眼簾:
    “江涵秋影化為星!”
    字大如鬥,筆畫遒勁,在木牌上清晰無比。
    幾乎同時,呂軾那帶著恐慌的聲音再次在他識海中尖叫道:“主公!主公!這是試帖詩題!按考場規矩,此題需依《平水韻》下平聲九青韻部來作,‘星’字是規定必押的韻腳!這個……這個……小可萬萬不行啊!我……我隻會依樣畫葫蘆地寫字,肚子裏沒有半點墨汁能釀成詩啊!”
    他的聲音聽起來快要哭出來了,顯然是真怕西門慶逼他去硬寫。
    怎麽辦?西門慶聽了呂軾這如同宣判“死刑”般的推脫,心頭掠過一絲惱意,卻又很快平息下來。
    他一點都不急,他很清楚,鎖靈比他更著急!
    果然,時間緩慢地流逝著,貢院裏隻剩下此起彼伏壓抑的呼吸聲、翻動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偶爾的輕咳。
    一盞茶的功夫倏忽而過,鎖靈的提示卻遲遲沒有在識海中響起。
    終於,一個強壓著憤怒、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少女聲音爆發了:“廢——柴——!”
    鎖靈的聲音憤恨地響起,“你是吃定本姑娘了是吧?哼!你以為我閑著沒事幹呢?我已經替你低聲下氣、好話說盡地向那張雲遠求了半天的情了!”
    她的語氣充滿了委屈和挫敗,“可他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油鹽不進!他說他是正經八百的進士出身,兩榜題名,自有文人的風骨氣節,舞弊代筆這等醃臢事,有辱斯文,斷然不肯……氣死本姑娘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求他啊,本姑娘不伺候了!”
    “不去!”西門慶心中冷笑一聲,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在識海中回絕。
    “呀——呀——呀——!”鎖靈簡直被他這憊懶無賴的態度氣瘋了,識海裏仿佛能看到一個小姑娘在跺腳尖叫,“姓西門的!欺人太甚!本姑娘……本姑娘發誓!以後再也不幫你傳遞一件東西給你那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了,一片紙都不帶,你讓她天天以淚洗麵、望穿秋水去吧!哼!”
    眼看鎖靈是真的要撂挑子不幹,甚西門慶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知道,玩笑不能開大了,火候差不多了。
    他在識海裏歎了口氣,說道:“也罷。既然張文遠是正牌的進士,肚裏有真才實學,那就……有勞鎖靈姑娘,帶我去見識見識這位清高名士的風采吧。”
    他話音剛落,識海中驀地刮起一陣急湍的漩渦,一陣輕微的頭暈目眩後,西門慶的魂魄已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入龍鱗鎖內。
    眼前景象變換。不再是冰冷壓抑的貢院號房,而是一片光線柔和、生機盎然的藥圃。
    各種不知名的奇花異草在微風中舒展枝葉,散發著混合的清新藥香。
    一位青衣葛巾的老者正手持一柄小巧的藥鋤,彎腰專心致誌地為幾株蒲公英鬆土,動作沉穩而專注。
    此人正是張文遠。
    張文遠仿佛早有所料,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依舊全神貫注於手下的泥土,那藥鋤起落有序,深一分則傷藥根,淺一分則鬆土不足。
    他也不停手,隻是慢悠悠向西門慶道:“西門押司,免開尊口為上。科舉取士,乃國之掄才大典,為社稷選拔棟梁,憑的是真才實學。老夫雖身處鎖中,卻也不敢自墜氣節,舞弊之事休要再提。”
    西門慶站在藥圃壟邊,並未上前打擾,隻是眼神直刺張文遠的背影:“嗬嗬嗬……為國選賢?”
    他低笑出聲,笑聲裏充滿了諷刺意味,一字一頓地反問道:“選的是高衙內那般不學無術、橫行霸道的‘賢能’麽?”
    張文遠的背影猛地僵住,緩緩直起身,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從側麵看去,下頜線繃得極緊,顯見內心被深深刺痛。
    良久,他才冷哼一聲,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哼!高俅……蔡京……此輩高官巨宦,隻手遮天,禍亂朝綱,老夫一人力微,自然管束不得!”
    他轉過身來,麵色沉沉,說道:“然!老夫深知,於天下萬千寒門子弟而言,科舉這一線渺茫之途,縱有千般黑暗、萬般不公,也是他們唯一能憑才學換得一張‘告身’,以此安身立命,甚至微渺地希冀著‘改天換命’的機會!此乃國本所係,斷不能助長舞弊之風!”
    西門慶沒有反駁,反而頗為認真地點頭,緩步向前,踩在鬆軟的藥圃泥土上,留下一行淡淡的腳印:“張公所言,不無道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張文遠布滿皺紋卻依然銳利的雙眼,“也正因深知張公為人,在下才更要知道,您不惜性命私開官倉,救濟洪災流民,隻為‘俯仰無愧’,這份心誌,在下深感敬佩。”
    張文遠麵色稍緩,但仍帶著戒備和固執,手中無意識地揪下一片翠綠的藥葉。
    西門慶踱了幾步,停在張文遠麵前,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張文遠說道:“那麽,張公。依照您所堅持的這‘掄才大典’、‘為國選賢’的路走下去。試問——這些年來,真真正正通過科舉步入朝堂之上,占據要津高位、手握權柄者,有幾人是張公心中‘上無愧皇天,下不負黎民’的‘賢’?而能與之抗衡、力挽狂瀾、肅清吏治的‘能臣清流’,又有幾個得以施展抱負、而非被排擠傾軋至死?”
    張文遠一愣。
    西門慶接著說道:“蔡京、童貫、高俅、朱勔……這些赫赫有名的‘國之蛀蟲’,他們手下盤根錯節的黨羽,又有多少是憑真才實學被‘選’上來的?張公掌過一方州郡獄訟,見慣了人情冷暖,心中答案,想必比誰都清楚吧?”
    這番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文遠的心坎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微微翕動。
    答案如此赤裸而殘酷。
    賢能?如鳳毛麟角。占據高位的,大多數不過是權勢澆灌出的毒花!這與他心中的理想,與他為之奮鬥甚至犧牲的理想,相差何止雲泥!
    西門慶等的就是這份動搖!
    他眼中精光一閃,趁熱打鐵道:“張公,我在陽穀縣做都頭時,常與山中獵戶來往。獵戶中有句樸素的俗話,卻蘊藏著至理——‘要想獵到狡猾的狐狸,你就得比那狐狸更狡猾十倍!’”
    他停頓一下,讓這句話在張文遠心中沉澱,“三國時司徒王允用一女兩嫁之計,誅殺權臣董卓,大宋開國,太祖杯酒釋兵權,不傷君臣和氣而獨攬大權,這些,都是歪門邪道嗎?”
    張文遠猛地睜大眼睛,似有所悟。
    西門慶在藥圃來回踱步,沉聲道:“你幫我通過發解試,隻是第一步,如果我能入朝堂為官,定當竭盡全力掃除貪官,還大宋一個朗朗白雲天,這才是俯仰間無愧於天地的大事。”
    說罷,西門慶死死盯著張文遠,一言不發。
    張文遠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雙眼映出了烈火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