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老夫也有三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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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圃中,西門慶深鞠一躬,問道:“張公,可考慮好了嗎?”
    張文遠緩緩停下手中的藥鋤,抬起頭來。
    看到西門慶,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放下藥鋤,用沾著泥土的手隨意拍了拍衣襟,走到田壟邊坐了下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西門慶也不催促,索性一撩袍角,盤膝坐在張文遠對麵的田壟上,隔著幾株搖曳的蒲公英,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位落魄的老人。
    他在等,等張文遠親口給出那個關乎他能否順利通過科考的答案。
    不知何時,鎖靈那嬌俏的身影也悄然出現在這片藥圃中,一襲白色長裙,裙裾無風自動,如同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月光裏。
    她沒有靠近,隻是倚在虎掌草旁,輕輕地撫摸草葉,靈動的大眼睛在西門慶和張文遠之間轉來轉去。
    不過,西門慶赫然發現,鎖靈的鬢角,居然有了一縷白發。
    “看什麽看?”鎖靈一努嘴,道:“這是最時興的拚接發色,沒見過啊,少見多怪!哼!”
    西門慶搖搖頭,沒有說話,心道鎖靈居然還是個潮流少女。
    終於,張文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重大的決心。他抬起眼,似乎在斟酌詞句,“老夫……考慮好了!”
    西門慶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前傾。
    張文遠看著西門慶,說道:“押司你……本是人中龍鳳,行事雖……不拘一格,然膽識魄力,遠非常人能及。今早在貢院,那首應景的五言詩,信手拈來,氣韻不凡,更讓老夫佩服之至。老夫雖迂腐,也知押司你胸中自有丘壑,絕非池中之物,這發解試後麵的試題……”
    他再次停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老夫,願為押司代筆!”
    一股巨大的喜悅瞬間湧上西門慶的心頭!
    成了!有這位浸淫儒學多年、文筆老辣的前輩代筆,此番科考,必能魚躍龍門!
    西門慶臉上綻開笑容,正要拱手道謝。
    “不過——”張文遠卻猛地伸出了三根枯瘦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打斷了西門慶即將出口的謝語。
    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嚴肅,說道:“押司且慢!老夫應承此事,並非無所求!老夫……有三樁心事未了!這三樁事,押司若不應允,老夫……老夫實難從命!縱使魂飛魄散,永困於此,也絕不敢玷汙心中所守!還請押司……恕老夫無法代筆!”
    氣氛驟然變得凝重,藥圃裏的風似乎都停滯了。
    鎖靈在一旁輕輕“咦”了一聲,站起了身體,臉上的戲謔之色收斂,正色問道:“張公,你有何未了心願,但說無妨。隻要押司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西門慶也收斂了笑容,鄭重道:“張公請講,西門慶洗耳恭聽。”
    張文遠渾濁的目光望向藥圃上空,眼神變得悠遠而痛苦。
    他沉吟了許久,仿佛在積蓄勇氣,才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艱難地擠出來:
    “第一樁事……”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悲憤和顫抖,“老夫在任須城縣時……曾親曆一場人間慘劇!那年大旱,赤地千裏,餓殍遍野……朝廷……朝廷明明撥下了賑災糧!可……可是!”
    他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白,聲音也哽咽起來,“……看著一萬八千二三百三十六名父老鄉親……活活餓死,老夫到死都想知道,是誰?是誰如此喪盡天良,貪墨了那救命的糧食?這滔天的血債,到底該記在誰的頭上?若今後有機緣……還請押司……查明此案,以告慰那一萬八千多屈死的冤魂!你能答應嗎?”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死死盯住西門慶,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希冀。
    西門慶迎著這悲憤欲絕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沉聲應諾下來。
    張文遠看著西門慶鄭重的眼神,含淚點了點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一部分。
    他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努力平複激蕩的情緒,再次開口:“這第二樁事……”
    他的眉頭緊鎖,說道,“老夫雖籍貫孟州,但在須城縣為官,早已將這裏當做了自己的第二家鄉,然近年來,老夫在任時便屢有聽聞,本縣河道中,運載漕糧的官船,頻頻遭遇沉船事故!蹊蹺的是……”
    他的眼神銳利起來,“沉船打撈上來的,往往並非滿倉新米,而是些發黴變質、蟲蛀鼠咬的陳米爛穀!更有甚者,艙底空空如也!這……這不合常理!朝廷漕運,豈會用朽爛之糧?沉船事故頻發,又為何總在無風無浪之時?老夫想不通,但直覺其中定有天大的貓膩!絕非天災,必是人禍!還望押司……能查明這沉船背後的真相,懲治奸商。”
    西門慶心中一動。
    他曾目睹一艘糧船在清河縣外的河道沉沒,當時就覺得蹊蹺。
    此刻聽張文遠提及沉船中常是陳米,甚至空艙,這與他的見聞隱隱吻合。
    這背後,恐怕是一條巨大的、吞噬國帑民脂的利益鏈條!
    他再次鄭重抱拳:“張公高義!此事關乎國計民生,漕運乃朝廷命脈,其中若有蠹蟲,危害更甚!西門慶記下了,定會詳查這汶水沉船之謎!”
    張文遠見西門慶答應得幹脆,眼中憂慮稍減。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醞釀著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難開口的一件事。
    他慢慢站起身,在狹窄的田壟上來回踱步,雙手無意識地搓動著,顯得焦躁不安。
    鎖靈和西門慶都屏息靜氣,等待著他開口。
    良久,張文遠才停下腳步,背對著西門慶和鎖靈,肩膀微微聳動。當他再轉過身時,臉上已老淚縱橫,聲音更是哽咽得幾乎不成調:
    “這……這第三樁事……”他抬手用力捂住眼睛,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羞愧,“老夫……老夫籍貫孟州……內人……去年餓死了……,膝下隻有……鸞英……這一個女兒……”
    提到女兒的名字,他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慈愛與不舍,“老夫獲罪……身陷囹圄……最終……最終落得如此地步……已是……泉下之人……可憐我那鸞英孩兒……如今……如今她孤身一人活在人世間……”
    他猛地抬頭,淚眼婆娑地望向西門慶,那眼神裏充滿了一個父親臨終托孤般的絕望哀求,雙膝一軟,幾乎要跪下去,“還望……還望……押司……還望,押司能尋見小女並照顧好她,老夫……老夫在九泉之下……也……也感念押司大恩大德!”
    最後的話語,已是泣不成聲,變成了卑微的乞求。
    鎖靈聞言,驚得瞬間張大了嘴,一雙美目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向西門慶!她萬萬沒想到,張文遠這第三個、也是最重的托付,竟然是……托孤?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托付給西門慶這個……名聲在外的風流大官人?
    西門慶也是一怔,但看著張文遠那痛不欲生、卑微乞求的模樣,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絲惻隱。
    他連忙上前一步,虛扶了一下,語氣堅定地說道:“張公快快請起!此乃人之常情,何須如此!您放心!我西門慶在此立誓,定會盡我所能,照顧好您的女兒。”
    西門慶心想,不就是照顧一個孤女嗎?自己偌大的家業,養個把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小事?錢財上絕不虧待她便是。
    他好歹也人稱“西門大官人”,這點擔當還是有的。
    “多謝押司!多謝押司啊!”張文遠聽到西門慶的保證,仿佛瞬間卸下了壓在心頭的最後一座大山,激動得老淚縱橫,布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狂喜的光芒。
    良久,他像個孩子般嗬嗬笑了起來,“有押司這句話……老夫……老夫可就把心放肚子裏了!死也瞑目了!鸞英……鸞英有人照顧了!多謝押司大恩!”
    他興奮地在田壟上走來走去,反複念叨著女兒的名字和感謝的話,仿佛獲得了新生。
    然而,一旁的鎖靈,卻徹底傻了眼!她櫻唇微張,幾次想開口說什麽,看看激動不已的張文遠,又看看一臉“小事一樁”的西門慶,眼神變得極其古怪,充滿了欲言又止的焦慮和一絲……哭笑不得的荒謬感。
    “照……‘顧’?”鎖靈在心中瘋狂呐喊,漂亮的眼睛裏寫滿了大大的問號,“西門慶……西門大官人!你……你當真不明白張公這‘照顧’二字背後……那沉甸甸的、屬於一個父親最隱秘也最迫切的期望嗎?”
    藥圃裏,張文遠的笑聲帶著解脫的歡暢,西門慶則盤算著後續如何安排那個久未謀麵的張鸞英。
    “轟——轟——轟”
    三聲炮響,這是貢院催促午休的秀才們,該醒來應考了。
    放眼貢院,眾考生有打著哈欠醒來的,有用涼水濕帕擦臉提神的,人人都明白,下一場考試的重要性。
    “走,管他出什麽考題,有老夫在,怕個鳥兒!哈哈”,張文遠是真高興了,連江湖黑話“鳥兒”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