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一座金子打造的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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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飯,秋老虎毒辣的陽光傾瀉下來,將整個貢院烤得像個巨大的蒸籠。
汗珠子爭先恐後地從西門慶的額角、脖頸湧出,浸透了內裏中衣,儒衫後背早已洇濕了一大片。
他眯起眼,抬手搭了個涼棚望向天際線,不知何時天邊悄然堆疊起層層疊疊的鉛灰色雲團,雲色深濃,帶著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西門慶俯身從考籃底部摸索出一大張油布紙,將油紙四角用鐵夾子牢牢固定在號舍低矮的棚簷四角。
這時,衙役粗嘎的嗓門穿透了死寂的空氣:“肅靜!都看清楚了!”
兩名衙役抬著一塊沉重的木牌,繞著長長的考巷緩步而行。
牌上鬥大的墨字清晰地寫著當日律賦題目——“稼穡惟寶賦”。
行了幾步,為首的衙役再次停下,用力敲了敲木牌邊緣,提高聲音著重強調:“都聽真了!必須嚴格押‘王、政、之、本、務、農、為、先’八字韻腳!一個不準錯!”
西門慶伸長脖子看清題目,“稼穡惟寶”……這四個字拆開來勉強認得,合在一起,鬼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隻覺得腦子裏像塞了一團亂麻,若是自己下筆,不但無所適從,恐怕要胡說八道了!
“咯咯咯……”識海中,鎖靈發出一串清脆卻滿是戲謔的嬌笑,如同銀鈴輕搖,“廢柴,抓瞎了吧?嘖嘖,平日裏的機靈勁兒呢?”
西門慶在現實裏尷尬地嘿嘿一笑,臉頰肌肉有些僵硬,在心裏回應:“這……這不是有張公在嘛!何須我這榆木腦袋費神?”
果然,神識之中,張文遠那清臒威嚴的身影凝實了。
他得知考題後,習慣性地抬手,用枯瘦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捋著頜下三綹長須,眼神專注而深邃。“嗯……”
沉吟片刻,張文遠聲音帶著金石般的沉穩,“此題大有深意。名為詠農,實則是借古頌今,暗合當朝重農抑商、提倡新法的國策。關鍵在於,隻要寫錯一個韻腳,或平仄不協,縱使滿腹經綸動鬼神,也隻能落得個黜落的下場!”
西門慶心頭一緊,連忙在神識裏恭恭敬敬說道:“是是是,全賴張公提點!有勞張公了!”
張文遠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而踱步至他那虛幻的藥圃之中閉目垂首,喉間發出低微的、隻有他自己能懂的音節,反複推敲著韻腳與詞句的組合。
那一舉一動,無不透著老儒治學的嚴謹與專注,腹稿正在這無聲的沉思與丈量中慢慢成型。
半盞茶的功夫,張文遠眼中精光一閃,像是豁然貫通:“呂軾!準備,老朽口述,你手書草稿!”
“是!張公!”呂軾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與諂媚。
瞬間,西門慶隻覺右手腕一涼,一股柔和的白色霧氣自掌心湧出,迅速包裹住他的右手。
張文遠在田壟上負手而立,緩緩踱步,如閑庭信步說道:“聖人飭地官兮,敦民力之是崇……惟邦家之光兮,實稼穡之為寶。菑畬既勤,乃無懸耜之隟;倉廩充溢,敢忘擊壤之歌……”
隨著他字字珠璣地吟誦,西門慶的右手在白霧的精確操控下,於素白紙上流暢地行走。
墨跡蜿蜒,一行行清麗而規整的小楷迅速布滿了紙麵。
不過一炷香的光景,一篇洋洋灑灑、結構嚴謹、用典精當的律賦草稿便已在素白紙上寫就。
“張公,”呂軾操控著西門慶的右手輕輕擱下筆,聲音裏滿是真心實意的敬佩,甚至有些顫抖,“此文……此文真乃神來之筆!字字璣珠,對仗工穩,韻腳嚴絲合縫,又暗合上意!佩服!實在令呂某佩服得五體投地!”
張文遠捋著胡須,目光銳利地掃過草稿,如同老練的獵手在審視即將收網的陷阱。“呂軾,事關重大,你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審慎,“再仔細檢查一遍!重點有三:其一,八字韻腳是否分毫不差?其二,務必逐字排查!有無‘死’、‘亡’、‘殃’、‘病’、‘殘’之凶煞字!其三,更要小心排查‘僭越字’,凡出現‘皇’、‘帝’、‘聖’、‘禦’等字,凡可能影射龍顏字眼,一個也不能有!科舉場上,一字之差,便是萬劫不複!”
呂軾操控西門慶的手原本已鬆懈下來,聞言立刻又緊繃起來。那團白霧微微凝滯,隨即在紙麵上方數寸之處緩緩流動,如同無形的眼睛,從左至右,從上至下,逐行、逐字、逐韻腳地再次仔細審視過去。
過了好半晌,白霧才重新活躍起來,呂軾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回稟張公,已反複詳查,一字不漏!八字韻腳嚴絲合縫,無一錯漏;通篇絕無半點凶煞、僭越字眼,請張公定奪!”
張文遠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緩緩點頭:“嗯,甚好。用心謄錄吧,務必工整,一絲不苟。”
“遵命!”呂軾應得斬釘截鐵。
於是,西門慶的右手再次提起考籃裏那支上好的小狼毫,慎重落筆於黃麻紙之上。
每一筆,每一畫,都極盡工穩方正之能事,點如瓜子,捺如金刀,轉折必見力道,撇勾務求舒展。
張文遠望著西門慶,又將文中典故出處、立意深意、頌揚新法的巧妙之處一一剖析,如同老園丁在展示精心栽培的花朵。
聽完這番透徹的講解,西門慶凝神思索了片刻,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無奈的笑意:“張公,恕小可直言……這律賦,美則美矣,工整無雙,卻也像……”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像一座金子打造的鳥籠!哪還有半分屬於自己的見解?”
張文遠聞言,非但不惱,反而撫須嗬嗬地輕笑出聲:“你這番感慨,是站在了籠子外麵去看。不錯,從籠外看,這律賦格律森嚴,桎梏思想,簡直僵化得如同枯木。但你可曾想過,若站在籠子裏麵看呢?”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玩味而深沉,“在這極限的規則框框裏,能將典故用得貼切自然,能把這死板的音韻玩轉得出神入化,靠的是經年累月的苦讀,靠的是絕頂的聰慧,靠的是當今國策的絕對忠誠!這不恰恰正是科舉之初衷所在嗎?這才是‘籠子’裏麵的真功夫,真學問!”
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
西門慶的脊背猛地一挺,心中暗道,若無張公,自己這等粗鄙武夫,恐怕連這籠子的門都摸不著,第一關就折戟沉沙了!
盡管卷子早已寫好,張文遠卻在神識中沉聲告誡西門慶:“安坐!萬勿急躁!切記,絕不可早早交卷!”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如同傳授一個考場秘籍,“早交卷者,考卷重疊反而居下,謄錄時較晚,而考官看到後卷,早已昏昏入睡,豈能公平判斷文章優劣?待眾人都交得差不多,你再隨大流交卷,方為正道!”
西門慶這一回可算真的受教了,一個小小發解試,居然也有這麽多關竅。
於是,西門慶便硬是在狹窄憋悶的號舍中幹熬著。
他時而攤開書本假意溫習,時而裝作凝神苦思狀,實則眼睛空洞地數著棚頂的茅草。
直到天色擦黑,晚霞的餘燼徹底消散,貢院各處終於陸陸續續響起收拾考籃的聲音,衙役也開始催促。
西門慶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悶氣,如釋重負,恭敬地將答卷遞到了前來收卷的衙役手中。
當日晚上,飯食照舊是兩個硬邦邦的冷炊餅和一碗寡淡的清菜羹湯,上麵零星飄著幾星油花。
西門慶腹中並無多少食欲,加之白日耗神不少,草草對付著啃了一個餅,喝了半碗幾乎看不見油星的羹湯。
夜來了,又到子時。
西門慶牙齒死命咬進唇瓣,渾身劇烈抽搐,十指死死地摳入身下的草席,將那堅韌的葦稈摳成了碎屑。
虎口、陽溪、湧泉……每一次冰冷的痛楚浪潮都像要將他徹底撕碎!
為了囡囡……
唯有,堅持!再堅持!……撐下去!
不知熬了多久,刺骨的疼痛終於如潮水般緩緩退去,隻留下滿身的虛脫和冰冷汗跡時,西門慶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心中卻前所未有地思念起那個小小的身影。
意識模糊間,他下意識地呼喚:“鎖靈……鎖靈……”
識海中鎖靈的身影清晰起來,她看著西門慶此刻的狼狽模樣,素來帶刺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憐憫。
“唉……”她輕輕一聲歎息,如同幽穀風吟,將西門慶的魂魄包裹、拉扯,帶入了那枚冰冷的龍鱗鎖深處。
光影流轉,意識已置身於那處熟悉小院。
屋內,一盞小小的油燈放在窗台下,燈焰細小如豆,在帶著涼意的夜風中輕輕搖曳,將昏黃的光線吝嗇地撒在炕前的一片區域。
武植並沒有睡。他就著這微弱的光亮,正坐在炕沿邊的小板凳上,佝僂著魁梧的腰背,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靈巧地翻動著幾根細長的草葉。
西門慶拍拍武植肩膀,悄然進入臥房,臥房裏,囡囡睡得正香,長長的睫毛下亮晶晶的……像是剛剛哭過。
武植站在西門慶身後,粗糙的大手有些無措地搓著褲子側縫,壓低了嗓子道:“大官人……囡囡睡前……一直哭著……念著……‘爹、爹爹’……小的知道大官人忙著大事……隻求……隻求您稍稍的閑時……能常來瞧瞧她……孩子……孩子離不得爹……”
西門慶鄭重點點頭,俯下身來,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稀世珍寶,伸出手,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拂開囡囡臉頰上那幾根調皮的發絲,將她微微掀開一角的錦被掖好,又無聲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