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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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天氣涼爽不少。
這一天裏,貢院並未宣布新的考試。
原因無他——昨日收上來的數千份《五言詩》和《稼穡惟寶賦》,需要時間讓學政官們逐一評定,並交由謄錄生用朱筆謄抄成副本朱卷,避免考官辨認字跡,同時檢查卷麵、格式、押韻、禁忌字等是否符合規定。
整個貢院數千名考生,如同被判了集體禁錮令,依舊被死死地鎖在各自的號舍裏,不得邁出一步,唯一的娛樂,便是對著天空發呆。
整整兩天兩夜,枯燥的囚禁和清湯寡水的飯食,消磨著所有人的意誌。
直到第四日,天際將明未明時,貢院那令人窒息的寂靜終於被一陣粗暴的吆喝猛然打破!
“乙字號丙四舍!王有才!速速收拾行裝,即刻離場!”
“壬字號戊八舍!李守義!收拾好東西,快!貢院東門離場!”
……
衙役們粗魯急促的呼喝聲如同催命符,回響在狹窄的巷道間。
很明顯,這些秀才的《五言詩》和《稼穡惟寶賦》卷麵低劣,已經失去了繼續考下去的資格。
一些號舍裏傳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或是重物落地、書卷被胡亂塞進考籃的慌亂聲響。
很快,在衙役的押送下,不少秀才步履蹣跚地出現,他們個個麵如死灰,有人失魂落魄,有人雙手掩麵肩膀不住顫抖……那離去的背影,被熹微的晨光拉得扭曲而落寞。
天色大亮時,幸存下來的秀才們如蒙大赦,卻又帶著劫後餘生的警惕。
西門慶隨著眾人,草草用冷水抹了把臉,冰冷的觸感讓他精神微微一震。
天色真正大亮,貢院的氣氛又一次繃緊,第二場考試的題目終於來了!
衙役舉著新的大木牌公示:《論漢文帝罷露台之費》。
看清題目的一刹那,西門慶眉頭先是微微一蹙,幾乎要笑出聲來:“這……這題我知道!學過!就在後世的課本裏!”
他興奮地在心裏對識海中的兩位大佬喊道:“這事兒我知道,漢文帝想造露台,一算花費相當於十戶中產之家的家產,覺得太過靡費,就斷然放棄了,對不對?”
“哦?”識海中傳來張文遠略帶調侃的笑語,“看來西門押司胸中已有成竹?此番無須老夫這‘老朽’代筆了吧?”
“不不不!張公莫要說笑話!”西門慶立刻收起喜色,連忙在心中回應,態度極為懇切,唯恐這位大才撒手不管,“學生……學生隻是恰好知道這個故事罷了,僅知皮毛。學生……學生這點淺薄見識,如何能登大雅之堂?此篇依舊要仰仗張公您出手提點才是!”
張文遠聞言,哈哈大笑,笑聲中帶著舒暢:“哈哈!也罷也罷!既然押司如此看得起老朽,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語氣一轉,中氣十足地吆喝一聲,“呂軾!醒神!準備接筆!”
呂軾的回應帶著一絲意外和小小的諂媚:“這麽快?張公,您老……不需要先打個腹稿,細細推演一番?
“何需腹稿?這篇文章,我中進士時就寫過,熟得很。”張文遠傲然的聲音響起,他略作停頓,隨即聲音轉為一種渾厚而充滿力量的詠歎調,每個字都擲地有聲,直抵人心:
“聖人製欲於未萌者智,節用於可取者仁……”開篇兩句,如黃鍾大呂,瞬間定下了文章的基調,他接著鏗鏘有力地評述:“觀孝文惜百金之費而罷露台,其智足經國,仁足澤民也!”
“妙!絕妙!”呂軾操控西門慶的手剛剛寫下這氣勢磅礴的開篇,已忍不住在識海中叫起好來,語氣誇張得近乎諂媚,“張公破題,直指本源!石破天驚,振聾發聵啊!”
西門慶也被這精煉深刻的開篇震了一下。
張文遠並未停頓,聲調陡然一揚將筆鋒自然地轉向歌頌當朝:
“今上禦極以來,罷上元燈彩,減宮中用度……此等盛德,直追文景遺風!臣——草茅所望者,惟聖德日新,綿四海之永祚耳!”
這一次,連西門慶這個旁觀者都聽出來了。
張文遠這哪裏是在論古?分明是借著古人酒杯,狠狠灌下了一盞獻給當今皇帝的迷魂湯!
拍馬屁拍得不著痕跡,卻又力道萬鈞!
呂軾幾乎是屏息凝神,在白霧的完美驅動下,西門慶的右手在草稿紙上筆走龍蛇,一篇論點鮮明、文采斐然、頌聖得體的精煉短論一氣嗬成。
整個謄寫過程行雲流水,竟隻用了小半個時辰。
可這“論”的規定作答時間是一整天!
西門慶牢記張文遠的教誨,強壓住躍躍欲試的心思,硬是耐著性子坐在悶熱的號舍裏,反複假意研讀自己剛剛謄寫工整的考卷,仿佛其中還有無窮奧妙亟待參悟。
直到傍晚時分,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染紅了低矮的棚簷,監考官板著臉,他才裝模作樣、戀戀不舍的最後一批隨著眾人交上考卷。
第五天,第六天,依舊是停考!重複著令人煩躁的囚禁生活,繼續等待著閱卷官們裁決第二場的“論”卷。
……
第七天的清晨,當最後一場考試——決定最終排名的經義考試來臨之時,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衙役再一次抬著沉重的木牌出現。當木牌上的題目映入眼簾的一刹那,連見多識廣、穩如泰山的張文遠在神識中也明顯地愣了一下神!
題目赫然竟是:“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木牌下端還用一行小字清晰注明:出自當今道君皇帝禦撰《禦解道德真經》第二章。
“什麽?!”識海裏,鎖靈尖銳的聲音瞬間爆發出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惱怒,“好個程萬裏!真是徹頭徹尾的阿諛奉承之徒!滿眼都是往上爬的心思這……這簡直是亂彈琴!把儒門經義當成什麽了?把天下讀書人當成什麽了?”
然而,題目已出,鐵板釘釘,任誰也無法更改分毫。
貢院各處,清晰地傳來了陣陣壓抑的哀鳴和此起彼伏的歎息。
不少考生看到這題,瞬間麵如土色,眼神裏充斥著茫然和絕望。
他們寒窗苦讀的是《四書五經》、孔孟之道,何曾在這玄而又玄的道門經文上花費過多少心思?這題目,簡直要人命!
連張文遠這樣學富五車的老儒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擅長的是儒家經史子集,對於道家典籍雖有涉獵,但如此深入精微地闡釋一篇禦解的《道德經》,而且作為決定命運的科舉壓軸題,實屬陌生且極具挑戰。
西門慶卻陷入了沉思。
前世經營古玩店,接觸過不少道家符籙、典籍殘卷、法器和相關古籍資料。對於道門一些核心的思想,如“上善若水”“大道至簡”“道法自然”等等,他確實有著超越同時代讀書人的、融合了後世視角的獨特理解。
一個模糊的解讀角度在腦中漸漸成型。
他定了定神,嚐試在識海中表達自己的想法:“張公,學生對道教頗有些粗淺了解。依我所悟,‘抱一’之道,其精深微妙處,或可類比於水……”
他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著思路,語速不快,卻透著一股篤定,“水的真諦,便是無為無爭。不爭先,卻不擇細流終歸於海;甘居卑下,卻以柔弱之力洞穿最堅硬的山嶽;身處渾濁,卻能耐心沉澱,澄澈自身……無爭,無為,卻無不可為。”
張文遠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西門慶說完最後一個字,他依舊默然不語,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布滿智慧溝壑的眉峰微微蹙起,他沒有踱步,也沒有撚須,隻是那麽靜靜地站著紋絲不動。
隻有偶爾顫動一下的眼皮,顯示他腦海深處正進行著怎樣劇烈的思維風暴,無數關於“道”“一”“水”“自然”“無為”的典籍片段、聖賢語錄、乃至西門慶那番驚世駭俗又直指核心的“水之論”,在他腦中激烈地碰撞、重組……
鎖靈在一旁緊張地盯著老儒的側影,連那霧狀的形態都凝固了。
呂軾更是大氣不敢出。
西門慶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張文遠的雙眼猛地睜開!那深邃的眸子裏精光爆射,帶著一種打通關節後的豁然開朗!
“呂軾!”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仿佛已經窺見了天道運行的軌跡,“磨墨!提筆!準備!”
“是!張公!”呂軾一個激靈,白霧瞬間包裹住西門慶的手腕,懸停在素白紙上方,蓄勢待發。
張文遠微微頷首,整個人的氣質仿佛都與剛才沉思時不同了。他昂首望向虛無,淡淡念道:
“道之子,聖人體道故守……是以堯舜執中如細水長流,潤物無聲……”
他將堯舜禪讓、天下為公的至高德行,巧妙地類比於細水長流的“無為而治”,化用了西門慶“水”的核心意象,接著便自然而然地頌揚當今——“今教主道君皇帝陛下!上應天心,下撫黎庶……撫五辰之璣衡,抱混元之真一,與天地同呼吸……”
呂軾筆走龍蛇,一邊小心翼翼地逐字謄錄,一邊不忘在識海裏嘖嘖稱讚:“妙!妙!這‘細水長流’暗合流水之意!張公真是神來之筆,圓融無礙,神思貫通!妙!”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詞藻匱乏,隻會翻來覆去用“妙”字來表達崇敬。
“哼!”鎖靈在一旁極為不爽地冷哼一聲,霧影翻騰了一下,冷冷地刺了呂軾一句,“馬屁精!光知道‘妙’‘妙’‘妙’!你以為自己是隻隻會‘喵喵’叫喚的小野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