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淨街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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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香,本是香氣滿城,秋高氣爽的大好時節。
然而,趙雲寶當街燙殘右臂的消息,如火油般濺射開來。
東平府裏三千秀才聞訊,胸口如堵了一塊大石,搬,搬不走,砸,砸不爛!
“豈有此理!高衙內如此折辱我等讀書人,天理何在!”葛大壯拍案而起。
“胳膊還能擰過大腿?誰敢硬撼這滔天權貴?”角落裏的老儒生頹然搖頭,他哆嗦著指向墨街方向,那裏高衙內的馬隊正招搖過市,笑聲刺耳,壓得整條街噤若寒蟬。
高衙內所到之處,繡江河畔的秀才們,第一次學會了繞開油鍋走路,像躲避著蔓延的瘟疫。
足足半個月,墨街的酒肆、茶樓、流觴院,隻要高衙內在哪兒,哪兒片刻就走光了客人,如同“淨街虎”一般!
更重要的是,高衙內身邊又多了一個人,此人眉清目秀身披盔甲,背插雙槍,竟是東平府雙槍將——兵馬都監董平。
董平每日與高衙內廝混在一起,為的是什麽,簡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董平不過是一個州府的武將,自然想靠上殿帥府高家這棵大樹?
唯有街角幾家冷冷清清的書坊,生意倒是意外的頑強。
誰都知道,高衙內這種隻知尋花問柳、鬥雞走狗的紈絝,一輩子也不會對散發著墨香的書堆感興趣。這方寸之地,竟成了唯一能喘口氣、讓恐懼稍稍鬆弛的避風港。
沒人敢捋高衙內的胡須,城中秀才和商家的想法很簡單,挨一天是一天,高衙內家在汴京,發解試放榜過後,想來這尊“瘟神”就該離開東平府了!
眾人心照不宣,今科發解試,高衙內必會榜上有名。
然而,高衙內在墨街上一家稍顯氣派的酒肆裏的“高論”,如同向沸騰的油鍋裏又澆進一瓢滾水,徹底引爆了眾秀才壓抑已久的羞憤。
那日,正值午後,酒肆二樓雅間。
高衙內穿著團花錦袍,歪斜著身子,大大咧咧地占據了主位,一旁,雙槍將董平與他同席,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高衙內左手端著一隻剔透的羊脂玉杯,右手則不規矩地攬著一名陪酒的美人,那美人麵色僵硬,強顏歡笑。
樓下,十幾位聽到高衙內到來風聲、正欲匆匆下樓避開的秀才不幸被他瞧見。
高衙內臉上掛著輕佻,揚聲道:“哎,樓下那幾個窮酸,慢著點走,給小爺聽清楚嘍!”
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安靜下來的二樓和樓梯口,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戲謔,“本衙內在汴京聽人提起過你們這些應考秀才的名堂,發解試前後有‘八比’,嘿嘿,今日小爺心情好,給你們說道說道?”
正欲下樓的眾秀才腳步猛地一頓,像被釘在了樓梯上。十幾個人身體僵硬,臉皮漲紅發紫,卻都死死低著頭,不敢回頭。
高衙內似乎很享受這種主宰他人情緒的掌控感,愈發得意,猛地將腳踩在麵前昂貴的楠木八仙桌上,仰天大笑,叫道:“哈哈哈!聽著!第一比——你等入貢院應考時,抱著破被爛褥,佝僂著腰,活像一群進城討飯的乞丐!”
雙槍將董平頗為識趣,笑著湊上前來大聲問:“衙內爺高見!那第二比呢?”
高衙內斜睨了樓下一眼,眼中盡是輕蔑:“第二比——點名搜檢之時,被那軍漢脫衣盤查,裏外摸搜,抖抖索索,那副慫樣,十足十就是剛從牢裏提出來的死囚!哈哈!”
他灌了一口酒,接著道,越說越刻薄:“第三比——住進那號舍?嘿,頭頂著一片瓦,四壁漏著風,夜裏凍得跟篩糠似的擠在一起,嘖嘖,可不就是深秋霜打、無處可去的可憐蜜蜂?嗡嗡嗡的,吵死人!”
樓下的秀才們頭埋得更低了,拳頭在袖中攥緊,骨節爆響。
羞辱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們臉上心上。
高衙內興致越來越高,全然不顧懷中美人身體的微微顫抖,也懶得再看樓下人的反應,自顧自暢快淋漓地羞辱道:“第四比——考完出了那號舍,一個個麵無人色,兩股戰戰,活像一群關久了放出來的病鳥,撲騰兩下翅膀都費力!還上榜?做他娘的美夢呢!”
“第五比——等著放榜的日子,翹首企盼,抓耳撓腮,那副上躥下跳、心神不定的猴急樣,簡直跟野猴子沒兩樣!哈哈!”
他的笑聲尖銳,刺痛著在場每一個讀書人的耳膜。
“衙內,您這比喻真是絕了!還有呢?小的們洗耳恭聽!”董平趕緊捧場。
高衙內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第六比——若是名落孫山,揭榜那一刻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後變得死灰一片,嘿!活脫脫就是茅房裏剛被藥餌毒翻的綠頭蒼蠅,翹了辮子還沒蹬直腿的樣!”
他用手指重重敲著酒杯邊緣,目光掃視全場,最後定格在樓下僵立的秀才背影上,惡意像毒蛇般吐出信子:“第七比——最可樂的是,你們這幫落第的窮酸,瞅見像本衙內這樣春風得意之人,那還不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不就是被人抓住、拔光了毛、連鬥架都嚇得直哆嗦的紅眼鵪鶉嘛!哈哈哈哈!”
刻薄至極的話語,如冰錐刺入骨髓。幾個秀才肩膀抑製不住的劇烈聳動,牙關緊咬,嘴唇被咬出了血珠,腥鹹的味道在嘴裏蔓延。
“衙內,”董平似乎有些好奇,又像純粹為了奉承,涎著臉問,“那……這還差著一比呢?”
“嘿嘿!”高衙內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叫道:“第八比,自然就是如本衙內這般發解試中舉,一飛衝天,那便是翱翔九天的雲中蒼鷹!睥睨天下爾等雞蟲!哈哈哈哈!”
眾秀才剛出酒肆,聞言又羞又驚,羞的是被人當麵罵成乞丐、囚犯、野猴子等等,竟無一人敢還嘴,驚的是發解試還沒有放榜,高衙內居然就敢自稱“中舉”?簡直囂張至極!
高衙內如此猖狂,但誰又能把他怎麽樣呢?趙雲寶的例子活生生擺在那兒呢……
讀書人惹不起高衙內,那就故意編排他,把他在貢院裏擁吻掏糞老婦的事情,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
宋朝百姓深信神鬼之事嗎,人們相信,若是某個人做了人神共憤的事情,也必然會在關鍵時刻遭到惡報,而對讀書人來說,這種惡報發生在貢院大考時是最有可能,也是最能理解的。
“球二代”的傳說越來越離奇,什麽強逼民女投井,女鬼貢院大顯鬼威;什麽高衙內夜半摸上寡婦門,致寡婦受辱懸梁自盡;更有甚者,相傳高衙內器大如驢,與一窩狐狸精有染,眾狐狸爭風吃醋……
總之,有高衙內的地方,一切安安靜靜,他不在的地方,種種惡行被傳得沸沸揚揚!
一靜一動之間,半個月的時間轉瞬而過,
這一天,終於到了貢院放榜的正日子。
天還沒有亮,通往貢院的大小道路上已經人山人海。
張順雇用了一輛馬車,載著西門慶前往貢院,武鬆和魯智深也跟在馬車後麵,想一起來湊湊熱鬧,畢竟今日是西門慶的大日子。
遠遠瞧見貢院旗杆的時候,馬車就駛不動了。
張順靈機一動,舉起左手把帽子捧在手裏,大叫道:“開水,開水,讓一讓啦,開水,開水……!”
果不其然,他身前的人群紛紛讓開,西門慶等人一路向前,慢慢靠近了貢院大門。
“嘿,你也來了”,西門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急忙轉身去看,卻是葛大壯和王玉奎兩人。
幾人笑嗬嗬地打著招呼,在旗杆前站定。
按照慣例,天色未亮時,貢院大門前將會貼出巨幅榜單,由知府和學政官當著眾人的麵,將發解試取中者的姓名按照成績順序挨個唱名公布,並以朱筆填上榜單。
果不其然,夜色還漆黑一片時,學政官帶著衙役,自貢院門前而出,在門側三丈高青磚圍牆上貼出一張巨大的榜單來。
榜單頭名處朱繪著魁星踢鬥圖,榜尾描著玄武踏龜蛇。
三千烏壓壓的秀才呼吸也沉重起來,看著這張巨大的榜單,齊齊咽下一口唾沫,誰不想稍後自己的名字登上這張榜單?
“讓開,讓開,不開眼的窮酸!”忽然,人群後傳來一陣騷動。
七八個彪形大漢提著馬鞭開道,眾秀才紛紛躲避,一名錦衣公子一搖三晃來到貢院前。
來人正是高衙內。
眾秀才眼看高衙內趾高氣揚前來,紛紛喧嘩起來。
貢院朱紅色的大門吱呀呀打開,知府程萬裏身著朱紅色官服,腰間佩著銀魚袋當先而出。
他掃視一眼貢院外的人山人海,冷哼一聲,喝道:“讀聖賢書,行君子事,再有喧嘩者,革去功名!”
眾考生聞聽此言,齊齊屏住呼吸安靜下來。
程萬裏清清嗓子,朗聲道:“爾等寒窗苦讀聖賢書不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此次發解試過後,中第者當報效皇恩,落第者也不必灰心,當勤勉苦學來日應考!”
眾秀才齊齊答應。
貢院前三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程萬裏一揮手,叫道:“放榜!”
榜文前,早有手捧筆墨和硯台的軍士等候,學政官當眾展開一張描金紙帖,念道:“東平府此科發解試,第三十七名,須城縣葛大壯……”
西門慶身旁,葛大壯如同被蠍子蜇了屁股,一蹦躥起三尺高,大叫道:“我中了,我中了……”歡喜的五官都扭在一起。
四周眾秀才紛紛上前道賀,要知道,三千多秀才,發解試上榜者不過三十幾個人,葛大壯簡直是殺出了一條血路!
學政官看了一眼葛大壯,此時卻麵帶微笑,他知道這些考生的不易,此時並不苛求,他提起朱筆來,在榜尾濃墨重筆寫下“葛大壯”三個字。
眾秀才齊聲鼓掌,葛大壯滿臉笑意,作揖團團回禮。
“哼!”騎在馬上的高衙內冷哼一聲,道:“一個榜尾也能這麽高興?豬鼻子裏插蔥——裝得到真像(象)!”
葛大壯氣得怒目圓睜,嘴唇都哆嗦起來。
第三十六名……第三十名……第二十名……第十名……第四名……學政官一路念下來,卻始終沒有西門慶的姓名。
隻剩解元、亞元、經魁三人未公布姓名了!
學政官朗聲道:“前三名籍貫姓名,半個時辰後公布。”
說罷,向程萬裏深鞠一躬,兩人一同轉回貢院。
“吱呀”一聲,貢院大門關閉了!
一陣風吹起,院牆上榜單隨風震顫。
三千餘名秀才熾熱的目光,死死盯住榜單最上麵的三行的空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