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解元郎西門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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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院前,落針可聞。
    三千多名寒窗苦讀、心懷錦繡的秀才們,在難以置信地咀嚼著“高坎”這個名字,內心正在被一種巨大的羞辱和冰冷的憤怒徹底淹沒。
    除了因過分震怒而發出的粗重喘息,以及因憤怒而牙齒碰撞的格格輕響,榜前唯有凜冽的晨風卷動著空白榜頁發出的“唰——唰——”聲響。
    望著眾秀才痛苦的表情,西門慶的嘴角居然勾起一個微微的弧度。
    他很有信心,自己將會在今科發解試中拔得頭籌,因為,五言詩、策論、書法……無論哪一樣,他都做到了無懈可擊。
    一片足以毀滅一切榮譽的死寂中,一個囂張跋扈的聲音大笑:“哈哈哈——亞元!哈哈哈——亞元,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高衙內一張臉因為狂喜而扭曲變形,臉上潮紅一片。
    “都看見沒有?都瞪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看著!文曲星就是本衙內!哈哈哈哈哈哈——!”他揮舞著手中的馬鞭,癲狂地抽打著身邊的空氣,鞭梢發出“啪啪”的爆鳴,仿佛在抽打著所有憤恨者的臉。
    他身後的幾個剽悍家奴立刻心領神會,一人哐啷一聲從腰間解下一麵巨大的銅鑼,掄圓了胳膊,也不管什麽節奏章法,便是“哐!哐!哐!哐!”一通震耳欲聾的亂敲。
    另幾人立刻扯開了嗓子,用吃奶的力氣嘶吼起來,唾沫星子橫飛:
    “都聾了嗎?恭——賀——高——亞——元——!”
    “恭賀高亞元老爺前程似錦!”
    “還不快給高亞元道喜?等下必有賞錢!”
    這刻意挑釁的吆喝聲和刺耳的銅鑼聲,如同火上澆油。
    數千道憤怒至極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個耀武揚威的身影上。
    這等不學無術的紈絝惡霸貨色,竟然能高高淩駕於萬千寒門才子之上,榮登亞元之位?誰能信服?又有誰願信服?這分明是將天下讀書人的臉麵扒下來扔在地上反複蹂躪踐踏!
    就在這劍拔弩張、隨時可能點燃的氣氛中,貢院大門前的程萬裏,臉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輕咳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官府的權威:
    “諸位學子,稍安勿躁!”他的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人群,“本官深知,學問之道,貴乎至公!今科發解試,取士之法,乃糊名,乃謄錄!考官唯見朱筆謄錄之考卷,唯見字裏行間之學養文采!絕不見家世門楣,更不問姓甚名誰!”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仿佛在陳述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亞元此卷,力壓群倫,脫穎而出,此乃——文筆卓然,才學使然!公道自在人心!也自在……文章!”
    說著,他雙手抬起,極其緩慢而清晰地帶頭鼓起掌來。
    “啪、啪、啪……”
    那掌聲孤獨而突兀地響起,如同冰冷的雨點砸在滾燙的烙鐵上。
    知府大人帶頭,“榜樣”在此。
    眾秀才們胸中縱有千丈怒火萬丈波濤,此刻也如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喘不過氣。
    一部分人麻木地、毫無感情地跟著拍打著手掌,動作敷衍僵硬,如同提線木偶。
    更多的人則是被身邊同窗或後麵不明情況的人拉扯著袖子、使著眼色,才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假笑,象征性地稀稀拉拉地附和著拍了幾下巴掌。
    然而,在那一片象征性的恭維聲浪之下,每個寒窗苦讀的學子心中,都橫著一柄冰冷鋥亮的天平。
    無人言語,可那無聲的質問卻在每個人眼神交匯、在死寂的氛圍中瘋狂傳遞: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禿子頭上的虱子!
    一個不久前還在貢院門前,連《左傳》中“夜縋而出”的“縋”字都念成平聲的草包,他那狗屁不通的文章,也能力壓群雄、得中“亞元”?
    騙鬼嗎?隻因他是當朝炙手可熱的殿帥府太尉高俅的寶貝兒子!
    說起來,程萬裏也有自己的考慮,讓他表弟高衙內拿到解元之位,最大的原因是亞元不太紮眼。
    位居第二,做個不上不下的亞元郎,風頭讓解元去頂,既撈足了好處,又避開最鋒銳的輿論刀鋒,豈非是官場老手精心籌謀的“兩全其美”之策?
    學政官麵沉似水,在程萬裏的示意下,再次接過了那支沉甸甸的象牙毛筆,踏著梯級,在榜文頂端第二行——亞元的位置上,以同樣遒勁的筆法,寫下了七個朱色大字:
    “汴京回籍考生高坎!”
    看著這個名字被烙印般刻上金榜,所有在場之人心中都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涼與壓抑。
    學政官最後望了一眼下方神色各異、怒火壓抑得已近乎凝固的人群,雙手在虛空中又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朗聲宣布:“本科發解試頭名解元,由知府大人親自公布!”
    說罷,他畢恭畢敬的雙手將那卷決定最終命運、烙印著最後秘密的卷冊,高高捧起,呈送給程萬裏。
    程萬裏笑嗬嗬地單手接過卷冊,那笑容如同廟裏的彌勒佛,帶著俯視眾生的慈祥。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人山人海、此刻卻鴉雀無聲的秀才們,慢悠悠地打開卷冊,目光落在第一行。廣場上,連風聲似乎都徹底停滯了。
    數千顆心髒仿佛被人攥緊,提到了嗓子眼。
    程萬裏嘴角的笑意加深,猛地提高音量,聲音穿透雲霄:
    “經本官與學政官等同僚細細評判,本科發解試頭名解元——陽穀縣,西門慶!”
    轟——!
    這聲宣告如同九天雷霆,轟然炸響!瞬間點燃了整個東平府貢院門前的死寂!
    雷鳴般的歡呼聲,真正的、發自肺腑的、積蓄了全部力量的歡呼聲,毫無預兆地猛然爆發!
    震得貢院高牆上的古老瓦片都在嗡鳴顫抖!
    “解元郎!解元郎!解元郎——!”
    “好!好啊——!我就知道!西門兄當真了的!”
    “解元!西門解元!東平府總算守住這口氣了!”
    貢院前刹那間化作一片沸騰的人海,無數雙手臂如同驟然拔地而起的森林,高高低低地瘋狂揮舞著。
    帽巾、書稿、汗巾……一切可以拋起的東西被興奮地甩向空中。
    風暴的中心,西門慶一身儒衫,佇立人叢。
    在那排山倒海的歡呼砸下的瞬間,他原本冷峻如淵的嘴角,終於難以抑製地、不可遏製地向上揚起。那是一抹混合著如釋重負、巨大野望和隱隱自負的笑容。
    胸前一緊,那貼身的龍鱗鎖驟然發燙!一個極度興奮的尖叫聲幾乎在西門慶腦中炸響,震得他識海嗡鳴:
    “哎呀呀!廢柴,原來你不是土坷垃裏滾的朽木頭啊!竟然是……金絲楠木!頂頂珍貴的金絲楠木芯兒啊!哇哈哈哈——!撿到寶了!大寶貝哇!”
    鎖靈稚嫩尖銳的狂笑聲在西門慶意識裏回蕩,帶著莫名的激動。
    在龍鱗鎖藥圃深處,一身粗布衣衫的張文遠,手中拿著藥鋤,此刻正站在一株蒲公英,遙遙望向貢院方向。
    他捋著頜下幾縷稀疏的胡須,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多日不見的、久違而欣慰的笑容。
    在他身邊,蒲公英、蛇莓、兩麵針、蒼耳等一眾藥材,個個高興得枝葉簌簌發抖!
    藥圃邊,小囡囡已經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拍著手尖叫著:“中了!中了!爹爹中了頭名!”
    她歡笑著,像顆小炮彈般猛地一頭紮進身旁秦雨溫軟的懷中,咯咯的笑聲如同清泉流淌。
    西門慶身後,一聲洪鍾般的炸雷吼聲,猛地從西門慶身後響起:“二哥——!好漢子!真英雄!”
    武鬆那隻蒲扇般巨大厚實的手掌,裹脅著千斤巨力,帶著狂喜狠狠拍在西門慶肩頭!
    這一掌純粹是忘情激動,力量之大,拍得西門慶身形一晃,腳下踉蹌,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旁邊的魯智深更是不管不顧,抱住西門慶暢懷大笑:“哈哈哈!痛快!痛快啊!灑家早就說過!灑家這兄弟,便是天上的文曲星君轉世下凡塵!”
    當下,學政官命衙役貼出公告,發解試文試中舉者暫莫離開府城,待十五日後,與發解試武舉人,一同參加“鹿鳴宴”,以示褒獎。
    沸騰的喝彩聲浪中,一個因激動而變調的嗓音,衝著端坐馬上的高衙內放聲高喊:
    “‘豬鼻子裏插蔥——裝象(相)’的且看看!你且睜大眼好好看看!這才叫真文采!真本事!想靠醃臢手段上位?呸!癡心妄想!”
    這響亮無比的指桑罵槐立刻引來周遭眾多秀才的強烈共鳴與哄然叫好:
    “說得對!真本事見真章!”
    “西門解元!實至名歸!”
    “那靠爹吃飯的‘球二代’,羞也不羞?”
    ……
    無數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鄙夷和解氣,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刀鋒,齊刷刷地掃射向高衙內。
    喧天的聲浪中,學政官再次接過了那支象征無上榮譽的象牙毛筆。
    朱砂飽滿欲滴。他再次踏上梯級,在榜文的最頂端,揮毫寫下四個光輝奪目的大字:
    “陽穀縣西門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