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狗爬一樣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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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門前,爆發出了今日以來最為激烈、最為持久、也最為純粹的山呼海嘯!
正當這狂喜達到頂峰時,一個皮膚黝黑,卻穿著大紅團花員外服的老者,奮力擠開人潮,艱難地靠近了西門慶。
老者臉上堆滿了諂媚至極的笑容,懷裏緊緊抱著一卷精美的灑金宣紙,來到西門慶身前,他對著西門慶深深一揖。
“恭——賀西門大官人高中解元郎!蟾宮折桂!狀元及第指日可待哇!”他聲音拔高了八度,舉起懷裏的那卷灑金宣,“小老兒乃是‘狀元樓’新東家!此乃……小店一片赤誠!鬥膽,萬望解元郎賜下墨寶,小店若能蒙解元郎留下隻言片字,那真是……蓬蓽生輝!祖墳冒青煙啊!從此改名’解元樓‘亦心甘情願呐!”
旁邊,一個同樣麵色黝黑的老婦人,也不失時機地擠上前來,對著西門慶深深一福,同樣是滿臉堆笑:“解元老爺大喜,大喜啊!張員外說得對極!狀元樓今日能請得解元郎登門留字,便是百年難得的榮耀!今日解元郎的慶功宴席,無論多少親朋故舊蒞臨觀禮,小店一律包圓!絕不教解元郎與諸位尊客破費一絲一毫!分文不取!”
眾秀才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多人臉上露出一絲了然,卻也夾雜著哭笑不得的神情。
“狀元樓?幾時開的?我等在東平府城住了幾個月,怎不知曉?”一個秀才低聲問同伴。
“嗨!你沒聽那老板說嗎?恐怕就是得知發解試名次今日張榜,今日新開張的門頭!急吼吼來抱西門解元的大腿了!”另一個秀才帶著洞悉一切的笑意,語氣不無嘲諷。
“正是正是!咱東平府向來隻能出解元,‘狀元樓’這名頭,開在這裏可不是徒增笑柄嗎?‘狀元樓’嘛,那得在汴京城裏掛著才應景呐!”又一人揶揄道。
西門慶目光一轉,掃過兩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剛剛經曆了一番大起大落,他心氣正高,此刻自然有心情享受這勝利的榮光:“好啊,趁著今日喜慶,寫幾個字留作紀念,亦是風雅事一樁。”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仿佛不經意地掃過高衙內方向,聲音提高了幾分,高聲叫道:““不過嘛……既然小弟忝列解元之位,高亞元兄台則是我東平府亞魁!若得亞元兄與小弟同台揮毫,豈不是‘解亞同輝’,成就貢院門前一段佳話?”
這提議看似客氣,實則居心不良!
眾秀才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爆發出一陣無比心領神會、帶著濃烈看好戲意味的大笑:
“妙極!妙極!”
“西門解元此言甚是!正該如此!”
“高亞元!高亞元!請亞元賜墨寶!”
“請亞元郎同往題字!”
眾人七嘴八舌,起哄似的朝著高衙內的方向呼喊,聲音裏充滿了揶揄和看熱鬧的興奮。
西門慶一拱手,對著高衙內,揚聲道:“亞元兄!今日你我高中,實乃東平盛事!這狀元樓既為賀喜而來,你我何不聯袂題字?也讓這酒樓的東家沾沾喜氣,更能令今日之盛事傳為美談啊!高兄盛名在身,想必亦不會推辭吧?”
他言辭極其客氣,措辭無比“禮貌”,姿態放得極低。
高衙內本因西門慶中了頭名而極度不爽,尤其是方才西門慶解元身份的宣布,徹底把他因亞元名頭帶來的那點狂喜衝得七零八落,胸口堵著一股邪火無處發泄。
此刻,突然被眾人起哄般推到了聚光燈下,雖然被尊為“亞元兄”,言辭也“禮貌”,但他那紈絝的腦子又膨脹起來。
然而,西門慶那“謙卑”的姿態、“敬仰”的語氣,特別是那句“解亞同輝”,如同糖衣炮彈,瞬間擊中了他那極度膨脹的虛榮心!
他高中“亞元”,心頭那股“高人一等”的得意勁兒還沒散盡,此時被無數目光聚焦,被西門慶這位解元郎公開追捧,這讓他心裏略感平衡,又被眾人起哄架秧子,登時便有些飄飄然。
“哼!”他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極力想擺出比西門慶更加高高在上的姿態,“西門解元既如此盛情相邀,本……本亞元豈有不允之理?”
他把“亞元”二字咬得極重,生怕別人不知。
他嘴角努力上揚,想要擠出一個不屑卻又矜持的微笑,可惜那笑容怎麽看都帶著幾分扭曲。
“筆墨伺候!”他大聲吆喝,仿佛自己是主導全局的貴人。
書法嘛,他還是有自信的,在汴京城裏,隻要他提筆,那些老翰林都得嘖嘖稱讚!
他抬起腳脫去馬鐙,一腳踩在身邊瘦弱隨從的脊背,將那家奴踩得身形一矮,痛苦皺眉。
高衙內就著這人肉墊腳凳搖搖晃晃地走下馬,然後大步流星,昂著那顆胖頭,穿過自動分開的人潮,走向場中。
西門慶站在原地,臉上堆滿了“真誠”到無懈可擊的笑容,甚至主動側身讓開一點,伸手延請高衙內先行:
“亞元兄請!自然是亞元兄請先賜墨寶!”西門慶那姿態,謙和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高衙內聞言,渾身上下如同泡在溫泉水裏,骨頭似乎真的輕得沒有二兩重,更是意氣風發。
書案早已備好,一張裁好尺寸的整張灑金宣紙平鋪其上,墨已磨好,濃黑發亮,一支上好的紫貂毫筆擱在硯山之上。
高衙內大喇喇地站定在書案前,斜睨著四周,目光掃過下方無數雙眼睛,自我感覺好得無與倫比。
“寫些什麽?”旁邊有人恰到好處地起哄高喊了一句。
“對對!亞元郎!寫幾句應景的詩詞吧!”
“不如就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應景!吉利!”又有人高聲提議,聲音裏夾雜著不易察覺的竊笑和濃濃的戲謔意味。
眾人立時附和,笑聲此起彼伏。
高衙內聽得飄飄然,也不思索文意是否貼切,隻覺得“春風得意馬蹄疾”聽起來很是威風八麵,立刻豪氣幹雲地一揮肥碩的手臂,應道:“好!就寫這句,我寫上半句,都看好了!”
他憋了一口氣,憋得一張臉通紅,運足了膀子力氣,將那紫貂毫蘸得幾乎滴墨,然後如同使喚一把笨重砍刀,對著那柔軟的金宣紙,猛地劈了下去!
筆鋒落紙的刹那,仿佛有一股無形的魔力降臨。
全場,刹那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水般的寂靜。
連剛才還在起哄喧嘩的秀才們也仿佛被扼住了喉嚨,呼吸和心跳都停滯了。所有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蘸滿濃墨的筆尖與金燦燦紙麵相接之處。
那……那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書寫”!那落下的痕跡仿佛是——
一灘黏稠、沉重、掙紮翻滾的爛泥被強行糊在了精美的金箔上!
那筆痕,扭曲、痙攣、歪斜得如同得了羊癲瘋的蚯蚓在泥地上痛苦地犁過!
“春”字的結構完全崩塌,三橫一豎扭作一團,像一個醉漢倒栽蔥插在爛泥塘裏;
“風”字勉強能認出框架,內部卻糾結著幾個巨大的墨疙瘩;
到了“蹄”字,那最後一筆長勾,本應是縱逸飛揚的神來之筆,卻在高衙內蠻力的拖拽下,像一根被踩斷的腸子,先是猛地拉出一道彎曲痙攣的長痕,末端又突然失控般斜刺裏劈叉而出!
整幅字癱軟在紙上,沒有一絲一毫筋骨支撐,如同一堆被不懂事的頑童隨意摔打踩踏過的、浸透了汙水的泥團!墨汁淋漓,字跡臃腫歪扭,筆畫間粘滯堆疊,散發著一種濃烈的汙穢和粗鄙氣息。
這慘不忍睹的景象帶來的死寂,持續了整整三息!
不過高衙內可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寫的字極好,因為汴京城裏上上下下,任誰都誇他的字是顏筋柳骨,直追書聖!
所以,他知道自己肚裏墨水不多,但書法嘛,卻極為自信!
一個須發皆白、身著洗的發白文士袍的老秀才,距離書案不算遠,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幅字,身體如遭重擊,猛地一個踉蹌,向後幾乎摔倒。
他枯槁的手指顫抖地抬起,哆嗦著指向那堆汙穢的字跡,喉頭裏發出“咯咯咯”如同骨頭摩擦的怪響,老臉憋得通紅:
“亞元……亞元之字……為何……竟……竟不如……三歲……蒙童!”
這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泣血般的悲愴與極致的驚駭。
如同一根利錐,狠狠地捅穿了早已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炸的“沸水鍋蓋”!
如同一粒火星,猛地濺落在澆滿滾油的幹柴之上!
眾秀才紛紛傳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書法,人人看後都義憤填膺:
“舞弊——!‘球二代’舞弊——!”
“無恥之尤!無恥之尤啊——!”
“狗爬!狗爬不如!狗爬尚且有骨有形!這是爛泥糊上了金箔!”
“如此塗鴉!誰閱得卷?哪個瞎了狗眼的考官?眼珠子被狗啃了?還是良心被豬油蒙了心竅!”
無數雙手臂指向那驚慌失措、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的高衙內,指向他身後那副惡心的字跡,指向貢院大門!
就在這足以掀翻整個貢院廣場的怒濤聲中,剛剛邁過朱漆大門門檻,正準備在衙役護衛下回轉貢院的程萬裏,身體猛地一頓!
他豁然回頭!
那雙剛剛還笑嗬嗬如彌勒佛的眼睛,如同毒匕般淬煉了千年寒冰的——狠厲!凶光!
那一眼!足以讓任何與之對視者,骨髓瞬間結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