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太長了,記……記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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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貢院,東平府文脈所係,考場重地。
    此刻,貢院朱漆大門前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三千餘名落榜的秀才們,看到高衙內的“書法”大作,議論聲汩汩湧動,壓抑著驚雷。
    “肅靜!肅靜!”程萬裏須發微張,麵沉如水厲聲嗬斥道:““喧嘩咶燥,成何體統!貢院重地,豈是爾等放肆咆哮之所?”
    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若再有不識好歹、肆意鬧事者,本府決不輕饒!大號枷子伺候,鎖拿之後,就叫他跪在這旗杆之下示眾三日,看看什麽叫斯文掃地!”
    “左右!”程萬裏目光轉向兩旁如狼似虎的衙役。
    “喏!”衙役們齊聲應諾,腰刀嗆啷作響,眼中閃爍著捕捉獵物的凶光,手中烏沉沉的鐵鏈嘩啦抖動,蓄勢待發。
    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每一位秀才的脊背。
    不過眾人心裏依然憋著一口氣,亞元書法如此拙劣,竟要以鐵鏈枷鎖來封口?
    人群熙熙攘攘,一個清晰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程大人!並非我等無理取鬧!實乃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那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卻又巧妙地隱在人群掩護之中。
    “亞元之位,關乎國朝掄才大典,重於泰山!敢問大人,以高衙內那等狗爬字,如何能得座師青眼,點中這亞魁之位?我等並非質疑大人,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懇請大人——公開解元郎與亞元郎的試卷!讓我等落第之人也好揣摩學習一番,閉口方能甘心!也免得悠悠眾口,玷汙了大人清名!”
    這最後的“清名”二字,咬得格外重。
    此言一出,簡直就是在沸騰的油鍋裏又潑進了一瓢冰水!
    “嗡——”
    巨大的聲浪瞬間在三千秀才中炸開!剛才被程萬裏威嚴強行摁下的憤怒和疑惑,如同找到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宣泄口,轟然爆發!
    “對!公開試卷!”
    “有理!必須公開!我等心服口服!”
    “請大人明鑒,讓我等開開眼界,究竟何等錦繡文章能拔得亞魁!”
    附和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無數道目光灼熱地投射在程萬裏身上。
    這個要求,簡直戳中了所有人心窩裏最痛的部位。
    “嘩啦!”
    衙役班頭猛地一抖手中丈許長的鐵鎖鏈,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厲聲喝問:“誰?哪個不要命的混賬在說話?給我站出來!”
    他鷹隼般的目光凶狠地在密密匝匝的人頭間掃視,然而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哪裏還能辨得清聲音的來源?
    程萬裏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猛地一甩緋紅官袍的寬大袖口,大喝道:“公開試卷?哼哼,這話誰說的?又置大宋法度於何地?”
    一旁,學政官點點頭,朗聲說道:“按我大宋法度,一應試卷糊名與謄錄後須歸檔封存,不得隨意公開,以防惡意攻訐,除非……”
    學政官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幾乎所有的秀才,刹那間都明白了這最後兩個字的分量。
    除非……除非當今天子降下禦筆欽批,特旨開啟貢院府庫!然而,這亞元之爭,不過是東平府一地風波,豈能驚動九五至尊?
    話,已說盡,路,已封死。
    死局!徹底的死疙瘩!
    程萬裏嘴角那絲冷酷的弧度更深了。
    心中暗忖,隻要試卷封存,誰敢白紙黑字地斷言此次發解試舞弊?這,就是官字兩張口的妙處!
    程萬裏見局麵終於重新回到掌控,心頭暗自鬆了半口氣。
    他冷哼一聲,整了整官袍,袍服上的雲雁繡紋在朝陽下泛起冷漠的光澤。他再次轉身,居高臨下地站定,朗聲說道:“爾等雖無法親睹試卷,本府亦知爾等求學上進之心。也罷!”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已是格外開恩”的倨傲:“遵循朝廷定例,發解試後,府衙當於下月,刊印發解試前十名考生的經義、策論文章,以正士風,以示公平!你等各買一本書冊,好好學習揣摩就是,更於爾等前途有益!”
    程萬裏的話,表麵上滴水不漏,完全合乎規製與慣例。
    然而,台下數千秀才的心卻沉得更深了。
    刊印?
    那不過是官樣文章罷了!下月?遲了太久,那時再看高衙內的文章,定是已經狸貓換太子,成了官方認可的“真才實學”!
    就在這時,那幽靈般的聲音再一次從沸騰的人群中猛然穿透出來,這次帶著更加明顯的嘲諷與戲謔:
    “喲——!程大人此言甚是!是我等一時激憤,失禮了!”
    聲音一頓,隨即拔高:
    “既是如此,在下鬥膽,請高衙內即刻將您那篇經義策論當場背誦出來,與我等分享一下您的蓋世文采!亞元郎大度,想必定不會拒絕吧?”
    這一番話,簡直比指著鼻子罵“你作弊”還要辛辣陰毒,句句在理,句句誅心。
    眾秀才聽得目瞪口呆,隨即哄堂大笑,夾雜著喝彩聲:
    “有理!高公子背出來聽聽!”
    “是啊亞元郎,讓我等也洗洗耳朵!”
    ……
    無數的目光匯聚在高衙內身上,那目光裏有促狹,有審視,有赤裸裸的嘲笑。
    高衙內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哪裏背得出?真當眾背,不出三句必然露餡!
    “唰!”
    他猛地一甩,將手中的湘妃竹泥金折扇用力打開,幹笑起來:“哈哈……那……那篇經義策論嘛……唉,太長,太長,考完試腦子都糊成一團漿糊了,哪裏還能記得住其中詳細詞句?”
    “嘩——”
    幾乎所有秀才都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充滿了極端不屑和鄙夷的噓聲!
    什麽?忘記了?!
    誰忘記了?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七天之久的發解試大考,哪一個考生不是殫精竭慮,豈能說忘就忘?尤其是那等自認為答得極好的得意之作,更是珍若拱璧,恨不能逢人便講!
    高衙內這句“記不得了”,在此刻所有同考的秀才耳中聽來,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最佳注腳!
    那個幽靈般的聲音如同抓住了獵物的七寸,這次聲調更高:“哎呀呀!亞元郎果然與眾不同!那……開考首日所作的那首五言八韻試帖詩呢?區區一首詩,不過四句二十字罷了,煩請亞元背誦出來,讓我等也學習品鑒一番?”
    這一招,狠辣至極!如同一個精巧的死局,徹底將高衙內逼到了懸崖邊緣。
    刹那間,整個貢院前廣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無數條無形的繩索,再次死死地捆在高衙內身上。
    三千多道視線聚焦,等待著。
    風吹過,卷起一片紙屑,打著旋兒飄落。
    一首五言詩,二十個字!他若再敢說一聲“記不得了”,恐怕連販夫走卒都要笑掉大牙,唾他一臉!
    高衙內那一張原本塗滿脂粉的臉,瞬間漲得如同煮熟的蝦公!
    恥辱!前所未有的恥辱!比當日在“三堂南號”考棚裏那場“意外”還要來得猛烈千萬倍!
    有人大聲嘲弄道:“又‘記不得了’?我們的亞元高公子,您這記性,莫不是讓流觴院給勾走了魂?”
    這一句極其粗俗的調侃,如同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爆竹。
    “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間,三千多秀才壓抑許久的狂笑、嗤笑、浪笑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那一片哄堂大笑中,立刻又有數人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矛頭精準地指向了真正有才華、此刻如同眾星捧月般的解元和經魁:
    “哎呀!高公子怕是貴人事忙,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不如請我們的解元郎西門大官人,還有才思敏捷、蟾宮初捷的經魁趙元寶趙公子,給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詩作?”
    眾人紛紛點頭,望向趙元寶和西門慶。
    趙元寶性格敦厚,他深吸一口氣,穩住有些緊張的心神,向著四麵八方的士子們團團作揖行禮,聲音清亮地開口:“記得,記得!拙作一首五言詩,獻醜了!還請諸位仁兄不吝賜教!”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清澈,朗聲吟誦道:
    “水殿琉璃碎,峰移碧幕輕。
    倒飛千嶺色,一棹裂空青。”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哄笑後的短暫沉寂。
    如同投石入水。短暫的凝滯之後——
    叫好聲猛然響起!
    “好個‘琉璃碎’!好個‘裂空青’!神來之筆!”
    “清麗絕倫!空靈脫俗!將秋日山水之俊爽靈韻描繪得淋漓盡致!”
    “這……這才是上乘的詩作!當之無愧的經魁之才!”
    讚歎聲此起彼伏,其中更夾雜著不少真心實意的佩服。
    經魁已珠玉在前,接下來最令人期待的,無疑是解元郎西門慶。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齊刷刷地從趙元寶身上移開,聚焦在了西門慶身上。
    被三千多雙眼睛同時注視,西門慶卻是氣定神閑,一派風流名士的姿態。
    “既然諸位雅興正濃,”西門慶的聲音溫潤清朗,朗聲道,“在下亦願獻醜,拋磚引玉,將考場拙作獻予諸位賞鑒。”
    他略微停頓,高聲吟道: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二十個字,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魔力。
    整個貢院門前,出現了比剛才趙元寶誦詩後更長久、更深沉的一片寂靜!那是一種震驚到失語的死寂!
    眾秀才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緊接著!
    如同積蓄了無盡力量的海嘯終於衝破堤岸——
    “轟————!!!”
    比驚雷還要猛烈十倍百倍的叫好聲、喝彩聲、拍手跺腳的狂呼聲,山崩海嘯般炸裂開來!匯聚成一股足以掀翻貢院屋頂的聲浪狂瀾!
    “解元!解元大才!”
    “神了!真乃神作!”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日方知何為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