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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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心思都是千回百轉。以至於此刻的靜默有種敲鍾鳴鼓似的聒噪。
    周隨容忽然想起來,自己原本是決定把人送到B市就回去的。這意誌是什麽時候被瓦解的?
    周隨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感覺自己前方駛去的是一條不歸路。
    就她這,還給人普法???法師的法嗎?
    方清晝低著頭跟人發短信,心虛氣短地解釋道:“她在請我配合調查。開一句玩笑。”
    周隨容無法說服自己相信,從胸腔擠出一聲“嗯”,盡可能柔和委婉地道:“你知道主動自首可以從輕處罰嗎?”
    方清晝說:“我知道。”
    周隨容聽出她語氣裏的執迷,憋著氣道:“那你知道……”
    方清晝忙著回複,搶白道:“我知道!!”
    她不知道是在對周隨容還是對手機另一端的人,說:“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一個緩衝。”
    周隨容深深吸了口氣,基於對方清晝的了解,生生咽下了將要溢出的質問。吞咽了幾次,喉嚨依舊幹得發疼。他竭力讓自己保持住平靜的心態,問:“你的緩衝在b市?”
    方清晝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是。”
    周隨容問:“我可以撤回前言嗎?”
    “你是說前男友什麽的那句嗎?”方清晝終於舍得抬頭,欣慰而大度地說,“可以。”
    周隨容:“……我是說‘我不管你去B市做什麽’這句話。”
    方清晝淡淡地“哦”了一聲。
    周隨容商量道:“那一起撤回可以嗎?”
    方清晝不大樂意:“這麽順便嗎?“
    周隨容笑了出來,不過笑意轉瞬即逝,被高壘的心事壓塌。
    他混亂到不知道該說什麽,似乎說什麽都隻會導致事態加劇,進而無可挽回。
    想到過激的措詞萬一導致方清晝失去對他的信任,他沒能在懸停前拉扯住她最後一把,恐慌跟畏懼的寒意從簡直要從骨骼的縫隙裏冒出來。
    周隨容近乎消極地思考,潛意識裏也明白自己是在利用各種理由推脫,乃至誆騙自己。殘存的理智在嚎叫,脆弱得岌岌可危。可又好像別無出路。反正無謂的爭吵絕對是最為錯誤的一條。不如沉默。
    方清晝埋頭跟季和發短信。
    方清晝:他聽到了。
    季和:那太好了。
    方清晝:??
    季和:不要小瞧警方。我擔心祖國的大好青年因為一念之差把自己送入鐵窗,這是誰都不想看到的損失。
    季和:如果周隨容真的殺人了怎麽辦?有違於你的規則怎麽辦?如果他知道真相後又一次選擇自殺怎麽辦?你真的考慮好所有後果了嗎?
    方清晝:他不會殺人。
    季和:你的抵觸不就是證明你在動搖嗎?你的信任似乎並不夠堅定。
    方清晝: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
    方清晝:如果你們找到任何可以給他定罪的證據,我馬上帶他去自首。否則不要再這樣說了。
    方清晝一條條地刪除上麵的記錄。
    方清晝:沈知陽提到的那個人找到了嗎?
    季和:目前還沒。咖啡店的監控裏沒找到人。他每次出現監控就會被提前關閉。
    季和:我們去找了市局的技偵同事給沈知陽做模擬畫像,用人像組合係統拚了半天,細化調整了半天。
    她回複的速度多了幾秒的空檔。方清晝猜過程應該有些許曲折。
    季和:我們現在正跟她的同事約時間去組合人像。實在不行隻能去查周邊監控了。
    季和:藏屍的那套房子,我們聯係到房東。對方說兩個月前有人加價買走了他們的房子。因為他們暫不回國,無法過戶,對方也表示不介意。線上簽完買賣合同直接給他們打了錢。聯係跟轉賬的賬號都是國外的。合同後附的身份證明是一位女性,我們正在嚐試聯係。
    方清晝:他行動明目張膽,留下太多漏洞,沒有在認真隱瞞自己的身份。你們應該很快就能知道他是誰了。
    季和忙到虛脫,跟方清晝聊天的時候有種想把破罐子摔了再把碎塊踩成齏粉的頹廢:知道了也沒什麽用,頂多請他喝喝茶。除非他磕到腦子幡然醒悟主動認罪。
    季和:B市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方清晝:我還沒到。
    季和:?你們是在路上秋遊嗎?就算騎的是驢,多拍兩下屁股也該到了吧?
    方清晝:【定位】還有一半的路程。
    季和對她的效率意見頗大,再次羞辱:你們開的是破三輪?
    方清晝反問:B市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季和:能有什麽消息?沒有實際證據也沒有嫌疑人具體信息,不可能立案,想長心眼兒都沒地方。而且B市前段時間在郊區發現了一具女屍,懷疑是嫖客跟失足女發生衝突後激情殺人。現在全市忙著掃黃找嫌疑人,拘留所裏都快塞不下了。
    方清晝孤陋寡聞了,略微震驚道:嫖C的人那麽多?
    季和:那倒是不至於。經濟犯罪,搞網絡詐騙、非法經營之類的也不少。還有各種原因發生口角或鬥毆的、交通肇事的、棋牌室互相舉報的……這年頭的人都心浮氣躁。
    季和:你回A市,我找掃黃的朋友給你講講那些讓人聲淚俱下的愛情宣言。跟你探討一下愛情的本質。
    方清晝:不用。
    方清晝:我暈車,不跟你說了。
    方清晝收起手機,偏頭看了眼周隨容。
    兩人各懷心思,彼此呼出的空氣仿佛變成一團雜亂糾纏的線,時間從線團中抽離,每一秒都變得漫長。
    這樣的狀態持續到中午十二點左右。二人途徑一個市區,周隨容下高速找了家評價不錯的餐廳。
    餐廳附近沒有停車位,周隨容在門口把人放下,讓方清晝先進店吹空調。
    然而等他找到車位趕回來的時候,方清晝還等在路邊。
    她站在一塊方形車阻石上,從高處眺望著他那個方向的街道。身形清瘦挺拔,飄散的長發中透出細碎的金光,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溫暖。
    她見周隨容走近,說出深思熟慮後的提示:“我覺得我們可以明天下午再抵達B市。”
    周隨容唇角浮出不自覺的笑意,仰頭望著她,了然道:“坐車累了。”
    “有一點。”方清晝說,“當然我不是說你的開車技術不好。但下次還是坐動車吧。”
    她抬手按住周隨容的肩,讓他停在原地。
    方清晝知道現在不是什麽好的時機,不過再不透露部分實情,對周隨容不大公平。萬一小周判定風險過高,半途跑路,那她得不償失。
    她占據了高處的有利地形,毫無征兆地,把刪減後的內容告訴他:“我不是跟你說過A市發生了一起命案?那個逃跑的同夥對我相當了解,讓凶手事後假裝成我。案件本身跟我並沒有直接關係,不過涉及到了我過去的一些研究,所以警方不得不關注我。”
    周隨容隻能給這個故事打五分,說:“凶手怎麽假扮你?她整容了?”
    方清晝高深莫測地說:“不,一種更高端的手法。”
    周隨容盯著她看了許久,剖析的目光代替了太多語言,對著她的眉眼輪廓細致地描了一遍,到了嘴邊隻是說:“方清晝,你知道謊言發展到最後,通常會變得不可收場嗎?”
    方清晝截然道:“不可能。我說的都是實話。我隻是選擇性描述事實。”
    周隨容見她說得底氣十足,揶揄一句:“好,學會說謊了,對付我?”
    方清晝嘴快跟上:“你覺得我是在對付你嗎?”
    周隨容懷疑自己被紮了一下,但看方清晝的表情又實在不是,狐疑道:“你是在嗆我嗎?”
    方清晝眨了眨眼睛:“我沒有,哪一句?”
    周隨容說:“你最近為什麽喜歡用反問句來陰陽怪氣?”
    方清晝當即有理有據地抗辯:“反問是一種和善且尊重的表達。給予對方思考跟斡旋的空間。所以老師在回答問題,員工在提出建議後,都會反問一句‘您覺得呢?’,來作為結語,它有什麽問題?”
    周隨容:“……”
    方清晝見他愚鈍,繼續給他舉例:“比如有人問,‘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訪嗎?’,a選項,‘你覺得我可以嗎?’,跟b選項,‘不行。’,兩者比起來,前者更富有人情味。”
    “我選b!”周隨容察覺她在自己不在的時間裏學到了奇奇怪怪的知識,提心吊膽地說,“你不要再用反問句了。它不適合你。”
    方清晝吃了一驚,思忖過後,不甘地質疑:“林姐都是這麽說的。”
    周隨容說:“她的確是在陰陽怪氣。”
    方清晝皺著眉,明顯被繞得糊塗,不悅嘀咕道:“好麻煩。”
    周隨容摸了摸她的臉,後者皮膚被太陽烘得發燙,微微出汗,感受到涼意,站著沒動。周隨容先前的煩躁便跟著熱氣蒸發散去大半。
    他認為多半是自己杞人憂天。方清晝怎麽可能做違法亂紀的事?她根本體會不到那種惡意。
    方清晝鮮少跟他提及自己的過去,因為覺得那段往事乏善可陳。周隨容隻能從她偶爾的透露中拚湊出大概的畫麵。
    ——很小的時候父母離婚。感情破碎的兩人最後的相處方式,是不斷用最惡毒的語言進行著最赤^裸的攻擊,且致力於要讓方清晝來指證對方的失敗和過錯。在崩壞前夕,將對方和自己撕扯到麵目全非,把醜陋的麵目完整清晰地留給方清晝,然後舍棄了這段瘋狂而病態的關係,各自奔赴嶄新的前程。
    方清晝不到十歲就開始了獨立生活。身邊接觸最多的是兩個照顧她起居的保姆。她不喜歡跟保姆做過多交流,每天絕大多數時間用於學習。
    求學階段,她身邊的同學、師長,都對她帶有年長者的包容跟體諒。不介意她的固執和自我。不需要她任何的將就與配合,會主動地聽取她的聲音跟需求。
    大眾出於對天才的偏愛,也不會指正她無意下的冒犯。反而會在她嚐試融入社會化的過程中,鼓勵她更加的直白和坦率。
    她不必在乎別人的臉色,不必在意言語的表達,享受著無數人的吹捧和稱讚,隨心所欲地長大。
    她像是一個巨大的發光體,也因此跟所有人都保持著難以觸及的距離。
    周隨容有時候會想,如果方清晝沒有遇到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或許她依舊站在光線聚焦的高台上,平等且疏離地注視著從身邊路過的每一個人。
    而不是會在背後悄悄拉著他,跟他討論“某某是不是不開心”,“剛才氣氛那麽尷尬大家為什麽要笑?”,又或是,“誰誰的表情看起來很為難,他需要我的幫助嗎?”。在得到印證後則得意地表示:我就知道!
    即便她可以適應並享受這種孤獨,周隨容依舊會不可抑製地感受到心疼。
    周隨容伸出手,搭住她的腰,牽她下來,說:“先吃飯吧,大思想家。”
    等到吃完飯,坐上車,方清晝還在琢磨這個事情。
    “小興問林姐,他可不可以請一天假。林姐說,‘你覺得可以嗎?’,小興就說謝謝林姐。”
    周老師偏頭看她,眼神中帶著鼓舞:“林姐是在警告他。第二天小興應該來上班了。”
    方清晝聲量漸低,到後麵細若蚊蚋:“那我之前跟林姐說,我要暫時請假。她問我多久。我說兩個月。她說你覺得兩個月可以叫暫時嗎?”
    實際上周隨容也不能違背她意願地給出正確的答案,會不講原則地進行偏幫,他安慰說:“她跟你表述不清楚,是她的問題。所以你回了她什麽?”
    方清晝兩眼一閉,神色懨懨地說:“忘了。”
    方清晝忘了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大概率是覺得自己完了。
    第二天上午11點,兩人終於離開B市高速收費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