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融入

字數:7590   加入書籤

A+A-


    B市沒有什麽得天獨厚的優勢,經過數十年現代化的浸染,城市的規劃顯露出一種割裂的外貌。
    繁華的地段矗立著一棟棟拔地參天的高樓,中間夾雜著頗具時代氣息的老舊樓房。猶如璀璨朱貝表麵沾染著泥沙,被安放在一個不大合適的匣子裏。
    擁擠路段的車道修得太窄,周隨容在堵塞的長流中挪動了近一個小時,艱難拐到酒店的入口。
    這家梁益正即將舉辦婚禮的酒店告知他們,他們隻能將房間訂到9月13號,之後四天時間沒有多餘的空房。
    周隨容訂了兩間套房,洗漱過後打開電腦,加緊完善方清晝給他捏造的攝影師人設,以便明天可以登台表演。
    他翻了遍群員的信息跟聊天記錄,發現方清晝所謂的“有發揮空間”這句話存在嚴重不實,帶著證據去隔壁找她理論。
    “方清晝,這群裏的人起碼比我大了五六屆,你讓我去扮他們的同學?他們是瞎嗎?”
    方清晝裝作舟車勞頓後精神不濟的樣子,坐到書房的沙發上,故意曲解地回複:“這種小事,你看著安排。”
    周隨容朝她走過去,方清晝給他讓出位置,劃重點說:“你隻需要關注梁益正就可以。”
    周隨容哂道:“你以為這個人好騙?”
    梁益正今年34歲,是個頗有聲量的網紅。
    周隨容順藤摸瓜找到了他的兩個視頻賬號,一個主要發布工作室的員工日常,有一百多萬粉絲;另一個賬號做個人生活分享,偶爾會發五花八門的科普。有三百多萬粉絲。這些隻是單平台的數據。
    此外,他在B市開了兩家餐飲、一家酒吧,以及一家兼營桌遊跟劇本殺的店鋪。生意都十分紅火。
    父母職業保密,不過根據網友抽絲剝繭的分析,推測他應該是個富二代甚至官二代。
    他早期出鏡時會特效遮擋住左眼,自述是初中時期因校園暴力被同學毆打導致眼球被摘除,眼睛周圍也留下了醜陋的疤痕。後來靠這段經曆吸引到一大波粉絲,成功起號,他便取消了特效,選擇直麵鏡頭,不出意外又引起一陣熱度。
    從各方麵來說,這人擅長把握人心,天生適合吃自媒體這碗飯。
    周隨容打開幾段梁益正比較火的直播切片,要跟方清晝一起看。
    方清晝對此感到索然無味,剛開始並肩跟他坐在一起,到後麵三心二意,頭慢慢歪了過來。
    周隨容稍稍側過身,方清晝便閉著眼睛靠在他胸口睡著了。
    兩人的皮膚隔著單薄的布料互相傳遞著溫度。
    周隨容按下暫停,胸腔發出幾聲沉悶的震動,垂眸看著她細密的、小幅顫動的眼睫,覺得她裝得實在辛苦,再下去脖子都得僵了,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在她耳邊輕聲說:“方老板,你裝睡的水平亟待改進。”
    方清晝掀開眼皮,一點點抬起頭,與他對視,聲線平穩地說:“事實上,隻要仔細觀察,幾乎沒有人可以偽裝成功。因為眼珠會在不同睡眠狀態交替下呈現不同的轉動規律,而無論是靜止、緩慢,還是快速抖動,都極難複刻。同時裝睡的人無法精準控製身體肌肉和呼吸節奏。但是——”
    她一臉正直地譴責道:“但是,從禮貌上來說,一般是不會拆穿的。”
    周隨容全然沒有反省的態度,壞心腸地笑說:“糟糕,要方老板教我為人處世了。”
    方清晝直接捂住他的嘴。
    周隨容按住她的手腕,收斂笑意,馬上換了副莊重嚴肅的表情,牽強地轉折:“說正事。梁益正的生活有一半都放在了網上,這還不夠嗎?你一定要跟他接觸?”
    方清晝:“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會成為那個人的目標。”他還是不是他。
    周隨容抓著她的手讓她靠近,語氣溫柔得像是勸誘:“那見過之後呢?我們回A市?你有什麽在意的,我找私家偵探幫你查。如果你不放心,我親自去。可以嗎?”
    周隨容知道自己的理智時常在脫離掌控。一和方清晝說話,就會被動忘記她身上的麻煩、欺瞞和危險,不管不顧地跟她在一起。
    他應該更警惕,而不是忍不住接近,又對她微笑、妥協。仿佛中間深不見底的裂縫,與未來覆水難收的後果都不存在。
    方清晝的經曆讓她對現實的一切充滿自信,但社會從不是那麽簡單。在各種明文標注的條例外,還有無數看不見的規則跟紅線。他不能跟著衝動。
    即使是清白被誣陷,他也得讓方清晝盡快回去自首,等待真相調查清楚。
    周隨容用她能接受的方式,把姿態放得很低,說:“你設身處地從我的角度想想,我沒有閑暇思考自己的事情了。我怎麽受傷,為什麽失憶,我們為什麽分手,你為什麽放任我在醫院不來搭理我,我會不會因為你成為共犯……很多問題,這些你一個都不回答我,我還是陪你來了。我的私心是偏向你的,你能不能聽我一次?”
    “這個我設身處地不了。我的處理手段可能會有點極端。”方清晝低聲喃喃一句,認真道,“你脾氣真好。”
    周隨容:“……”
    他喉結上下滾動,眉頭還沒皺起,對上她的眼神,一口氣先泄了出去。
    他看見方清晝平直的唇角上又露出某種隱晦而深重的情緒,做不到她試圖展現的那樣平靜自然,便跟著有種難以言喻的傷心,覺得自己不該再問了,他之前明明答應過。
    他握住方清晝發涼的指尖,剛要說算了,就聽對方說:“你接著查梁益正,這些問題或許都能得到解答。到時候你也許會後悔,責怪我不該帶你出來。”
    周隨容一直當她語焉不詳的說辭是種推卻,如今拋開最初那些不冷靜的情緒,從隻言片語感受她深潛的含意,悟到點什麽,稍怔後低聲問:“真的?”
    “嗯。”
    周隨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鬆開方清晝的手,端起電腦說:“我回去繼續看直播錄屏,你先休息。”
    他走出房間,又回過頭,張著嘴想說點什麽的模樣,門先一步自動合上了。
    方清晝起身準備去開,桌上的手機亮起屏幕,顯示收到一條短信。
    屏幕在麵容解鎖後顯示出省略的內容。
    【我不會,你不要汙蔑我。】
    過了會兒又發來一條。
    【不要擔心,好嗎?】
    ·
    空調外機運行著吹出燥熱的氣流。
    山林間落了厚厚一層深綠色的葉片,覆蓋在無人打掃的道路。路的前方延伸向一棟歐式風格的別墅。
    聚會的地點在早晨臨時改到郊區的這棟別墅。
    方清晝關注了梁益正的賬號,出發前收到他開啟直播的提醒。
    他在直播中說這裏是他自己的度假別墅,今天請了幾位廚師到現場做飯,這樣可以更安心地跟朋友暢談。
    一群人坐在餐桌旁有說有笑地聊起高中往事,內容大多圍繞著梁益正,有些過於殷勤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巴結。
    周隨容覺得這場麵會影響方清晝的食欲,兩人吃過午飯才往目標地點趕,抵達時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周隨容率先推開大門,從正午的強光中邁步中進去。幾個坐在同一側的人就見直播界麵的評論區瘋了一樣地翻動,速度快到看不清楚具體文字。
    “這誰?好帥!”
    “梁總,你們還請了男模?”
    “靠,這兄弟是真帥。”
    “求求,讓我摸摸他的胸肌。”
    別墅內的一群人下意識抬頭望向門口。
    周隨容穿了件白色短袖,空調的冷風與門外的熱氣衝撞形成對流,將質感柔軟的衣服吹得緊貼他的身軀,勾勒出他緊實的肌肉線條和勁瘦的腰身。
    他姿態從容優雅走到餐桌前,笑了下,問:“在直播嗎?抱歉,能不能把鏡頭轉個方向。”
    出口的是詢問,但不等幾人同意,直接把手機攝像頭對向另一麵的牆壁。
    梁益正眉心跳了下,隨即看到又一個人走進來,後者依稀的熟悉感讓他吞回了將要出口的質問。
    周隨容介紹道:“這位是我老板,一起來湊個熱鬧。”
    方清晝含蓄點了下頭。氣質中的清冷讓眾人無端覺得這已是極大的友善。
    現場十多人麵麵相覷,用眼神無聲交流了一番,確認這裏沒一個認識他們。
    那邊周隨容順手拉開兩把椅子,跟方清晝一同坐下,恣意得如同回了自己家。
    也就二人的形象太占便宜,入室搶劫都要讓戶主先耐著性子問一句“是不是走錯屋了?”,才沒在第一時間被人轟出去。
    現場被震得安靜了足足十多秒。
    身為主人的梁益正保持緘默,坐在他左手側,一位穿紅裙的女士按捺不住,代替眾人客氣地問:“你們是?”
    周隨容笑說:“我是群裏的小周,張鴻的表弟。他有事來不了,托我過來送句祝福。”
    眾人相繼“哦”了幾聲,表情上無不寫著“冒昧”兩字。對他悍匪似的社交能力感到有點驚恐,偏偏無法將這粗魯的行為與他外在的氣度聯係上。
    周隨容自顧著道:“其實我也是三中的學生,各位是我的學長學姐,隻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梁學長已經畢業了。當時學校裏留著不少學長的傳聞,我一直想見一見學長,可惜高考結束就去了A市。這次聽我表哥說梁哥要結婚了,本來想當他家屬過來蹭飯,沒想到他居然不回來。我就摸著機會自己來了。諸位不介意吧?”
    他話裏奉承起這場飯局的主角兒,眾人恍若初醒,笑著打趣說:“老梁,你看看,你的粉絲都追到線下來了!”
    梁益正很淺地笑了一下。
    幾人硬著頭皮跟周隨容搭話。
    “小周是攝影師對吧?在B市要待多久?”
    周隨容說:“中秋假期結束吧。”
    “你相機帶了嗎?給我們拍幾張唄。”
    周隨容笑著說:“抱歉,嚴格來說我現在還在工作時間,隻服務一位客戶。能不能幫別人拍照,需要請示我的老板。”
    眾人目光隨之轉向方清晝。
    方清晝從進門起便一言不發,目光對著落地窗外的小院,安靜到存在感稀薄。聞言才用視線掃了圈眾人。
    正常情況而言,玩笑的對象會順水推舟地表示一下隨意,讓話題在和融的氣氛中往後推進。
    但方清晝本身厭惡拍照,一下子考慮到後續可能的發展——假如周隨容給眾人照相時,自己獨立在外,貌似會顯得更不恰當,便從源頭推脫道:“再說吧。”
    細細品味一下,這樣的拒絕未免有點不尊重人。畢竟大家雖然自稱牛馬,又不是真的賣身,拍張照片的自由都沒有,把老板的身份太過當真。
    好幾人打量的眼神因此帶上些許古怪,在兩者之間來回掃視。
    周隨容用指尖敲了下麵前的空酒杯,狀似無可奈何地說:“好吧,陛下有旨,說不允許。看來我沒榮幸領這個差了。”
    他舒緩安定的氣質說什麽都給人一種春風拂麵的好感,哪怕是在婉拒。
    幾人都發出笑聲,趕緊把事情揭過。
    “稍等一下。”梁益正大概是看直播間風向不對,拿著手機離開座位,“我帶粉絲逛一逛別墅。你們慢聊。”
    他招呼打得敷衍,餘光半點沒往眾人身上瞟,儼然是壓抑著不愉快。
    主人甩袖離席,讓氣氛焦灼得宛如地底下埋著火^藥。
    好在現場都是社會人士,適應各種極端環境,眾人喝了口酒壓驚,重新找回節奏。三三兩兩地靠在一起閑聊起來。
    沒了直播鏡頭,話題變得無拘無束,逐漸吹著大話往天上飄。
    方清晝聽到對麵的男人問了一句“你們炒不炒股”,瞬間帶活瀕死的場麵,幾人就著醉意高談闊論。嗓門最大的一個喊道:
    “現在的散戶啊,不會看走勢圖,不會看盤鍛煉敏感度,不會分析報表,不會查新聞政策判斷行業前景,甚至連哪家企業是行業龍頭都沒弄清楚,唯一的交易理論是憑感覺,風風火火地衝進去,虧了個底朝天,還死死握著不止損。傻子這麽多,但凡有條件,誰忍得住不騙啊?”
    這一波掃射範圍太廣,好些人臉色又變得難看。不過今天離奇的事情發生得太多,這點煞風景的虛榮根本不值一提。
    方清晝傾斜著重心靠向周隨容,抵住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氣。周隨容及時打斷她未出口的感歎:“不許說。”
    難道他不想低調地融入嗎?
    方清晝拿出手機,編輯信息。
    方清晝:你怎麽不問他們梁益正的事?
    周隨容:我要緩一緩啊老板,我後腦勺還在發麻。
    方清晝:【海獺撓頭】
    周隨容:【海獺撓頭】
    周隨容剛跟邊上的男人扯了幾句,一陣短促的腳步聲“噠噠”響起,就見梁益正去而複返,春風滿麵地從樓上下來。
    他關掉了直播,手裏提著兩瓶紅酒,坐回到原位,對著方清晝風度翩翩地笑道:“方總想吃什麽?我讓廚師回來給你加幾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