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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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益正一聲“方總”,叫現場絮絮不止的說話聲小了下去。那些分散的視線再次匯聚到方清晝臉上,各式端量探究的眼神湊到一塊兒,強烈得要在她臉上挖出個洞。
方清晝說:“不用,我不餓。”
梁益正抬抬下巴,不遠處的男人自發帶著器具過來開瓶醒酒。
梁益正的身體朝向方清晝,兩手交握,大方又帶著點正式的姿態說:“剛才一下子沒認出來,怠慢了,真不應該,虧我還是吃互聯網流量這口飯的。著實是沒想到方總這樣的大忙人,會出現在我的高中聚會上。太讓人驚喜了。”
方清晝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跟著假意恭維,可她對著梁益正那張臉,用了兩秒的時間絞盡腦汁,也隻擠出來一句:“謝謝。你的工作進行得也不錯。”
方清晝坐在角落,與梁益正離得最遠,兩人中間隔著差不多整張餐桌。她的音量又不大,眾人為了能聽清她說話,紛紛停下交頭接耳,恍惚從聚會被拽到了工作會議現場。
梁益正倒了杯酒,旁若無人地朝她走去。
方清晝搶先說:“我不喝酒。”
梁益正臉上笑容不減,停在她跟周隨容中間,遺憾說:“太可惜了。”
手腕一轉,遞到周隨容的跟前:“那周學弟,我們喝一杯?”
方清晝兩指頂住酒杯,用了點力,居然沒能推動,抬起頭說:“他開車,也不喝。”
“叫個代駕就好了,給別人一點工作機會嘛。”梁益正轉動眼珠,從側麵斜著視角瞥過去,對周隨容調侃道,“出來玩兒,一口酒都不能喝啊?”
杯子裏的紅色液體在他玩味的眼神中粘稠搖晃,空氣裏飄散著清香而濃烈的酒味,邊上一圈人掛著一臉假笑不錯眼地看著他們,像是都喝出了醉意,鉗口結舌。
梁益正話音落地後的片刻,僅有呼吸聲此起彼伏。一股說道不清的詭異感直躥頭皮。
下一秒,圍觀的眾人醒過神來,熱情起哄道:
“喝一口而已,小周,你不是梁哥的粉絲嗎?這可是梁哥親自給你倒的酒。”
“我陪一杯。”
“你不就是想喝嗎?還找那麽多借口。”
“小周,你梁哥過幾天就要結婚了,不敬一杯說不過去吧。”
梁益正單手支在周隨容的椅背上,聽著眾人哄鬧,笑容溫和得體。
方清晝深度研讀過該種情景,往他身上無聲敲下幾個詞。
——輕慢、狂妄、惺惺作態、獨斷專行。
如果把她討厭的幾種特質排個序,這幾條絕對名列前茅。
周隨容在愈發高漲火熱的氛圍中接過酒杯,彎曲的眼眸中散發著清澈的微茫,沒有半分被高架起的不自在,淺抿一口,說:“方總,那回去的時候隻能你來開車了。正好可以重溫一下十年前駕校裏學到的知識。”
方清晝一腳踹飛他搭來緩和的台階,對著歡呼的幾人說:“真吵。”
梁益正渾然沒有始作俑者的自覺,一派體貼入微的口吻問:“樓上有安靜一點的書房,裏麵有電腦,我帶你上去看看?”
方清晝眼底帶著厭煩,還是頷首,起身跟上。
錯身時,周隨容一把握住她垂落的手,但沒使勁。
方清晝低下頭,對上他俊秀含笑的臉,慢動作似地把手抽了出來,在他肩上拍了拍。
眾人看到這種露骨的表現,對二人關係的猜測得到證實,一時表情有些五彩紛呈。
等方清晝的身影從樓梯口消失,周隨容收回視線,他對麵的男人開口邀請道:“那邊有個台球室,小周,要去玩會兒不?”
男人額前頭發有些稀疏,體型微胖,一張臉總是笑得和氣,但眼睛細長,五官不僅跟英俊無緣,還給人一種精明不討喜的觀感。
周隨容從善如流地應道:“可以啊。”
他推開椅子,邊上幾個男人見狀跟著站了起來,拎上幾瓶酒,嚷嚷著要一起湊熱鬧。
五六人走進角落的台球室。
微胖男人落在最後關上門,急不可耐地問:“小周,你那個老板,不會是方清晝吧?”
周隨容偏過頭,略帶意外地說:“你認識她?”
“那肯定啊!”男人激動地說,“她爸媽都是做生意的,聽說是A市比較知名的本土企業,不過還是她更厲害。當年她拿獎的時候上過熱搜,一張領獎的合照火到出圈。到現在,每一屆大獎賽結束還會有營銷號專門提她一兩句。後來三夭不怎麽公布她的照片了,但偶爾還會漏點消息。話說她跟你出來不帶保鏢嗎?”
隻有方清晝會覺得自己低調到無人知曉。
周隨容抬手壓了壓,故作刻意地說:“噓。她不喜歡太拘束的環境。”
“可以啊兄弟!你太厲害了!”男人打量著周隨容的臉,一時間心底的酸味要從嘴裏嗆出來,又不得不服氣,上前勾住周隨容的肩膀,貼得離他很近,擠眉弄眼地道,“說說,怎麽追到手的?傳授一下唄。”
邊上幾人聞言也靠近過來,一副老友熟稔的模樣,曖昧地道:“你小子打哪兒學的?怎麽認識的?”
周隨容周身被煙酒的味道環繞,他不舒服地頂開肩上的手臂,與幾人拉出一點距離,臉上依舊笑吟吟的,看不出深淺,說:“不是你們想的關係,還在追呢。”
男人張眉努眼地說:“她花時間陪你參加一場毫不相幹的同學會,還要追嗎?女人矜持一點而已,這事兒絕對成了!不信你開口試試。”
周隨容垂眸笑了笑,說:“是她在追我。”
微胖男人登時被噎住,後半段話像口老痰一樣卡在嗓子眼,惡心得夠嗆。
周隨容輕描淡寫地炫耀:“她經常去我們工作室,給我送花啊什麽的。聽我說沒工作,就給我介紹客戶。隔三差五喊我出去吃飯,我說沒時間,她就直接訂高級餐廳的外送。我告訴她今年中秋我要回B市見見朋友,她想跟過來,就用找我拍照做借口,連手上的項目都暫緩了。我決定這次回去,跟她處處看。”
男人嫉妒得發狂,表情扭曲。
一人半真半假地說:“談戀愛費錢啊。你小子存款夠嗎?別因為消費習慣給搞崩了”
周隨容詫異地說:“拍照才掙幾個錢?她在意這個怎麽會喜歡我?她有錢肯定她出啊。”
眾人:“……”
眾人對他的印象已根深蒂固成一個油嘴滑舌、裝腔作勢,還厚顏無恥的小白臉。
這種暴露到明麵上的道德瑕疵跟貪慕虛榮的本質,迅速拉近了幾人的關係。
“你們認識多久了?”微胖男人說,“她這樣的人,身邊都是各行各業的高智精英,你們能有共同話題嗎?欲擒故縱玩久了她可能會失去興趣。朝三暮四不是隻有男人才會。”
“好幾年了。她不會的。她說是以結婚為前提在追求我。”
周隨容靠在台球桌上笑了笑,神情中的篤定跟神氣太過刺眼。
邊上幾個想跟著嬉笑兩句的兄弟,被他這話題一帶,詞匯庫直接幹涸見了底。
周隨容提不起什麽興致打球,麵對遞到跟前的球杆,擺擺手,枯燥地歎道:“早知道不帶她來了,這裏有點沒意思。梁學長這人吧……嘖。”
“怎麽了?你不會擔心你老板對老梁移情別戀吧?老梁估計是想請她喝喜酒或者拍個采訪,到時候消息吹大一點放出去,有麵兒。”
周隨容說:“我感覺他有點瞧不起我。”
“靠,你小子眼光還挺毒。沒事,他瞧不起的人多了。你老板有本事嘛。”
男人把老板兩個字咬得很重,尾音刻意揚了揚,聽起來既像是揶揄又仿佛是諷刺。
周隨容順嘴問:“話說他未婚妻是誰?我沒聽說過。”
“也是本市的有錢人,他們結婚的酒店就是她家開的。”
“你熟啊?”周隨容笑著道,“說說唄,他們怎麽認識的?”
男人捶了他一拳,笑罵道:“問你的事你小子連個屁都憋著,光叫老子講。”
周隨容隻是笑,轉頭看向其他人:“你們都認識嗎?”
一人插話:“認識個鬼,我們沒見過,聽說他倆是大學同學。”
周隨容:“同學?不會還是初戀吧?”
男人看著他英俊清朗的臉,暗罵了一句,猛喝一口酒,可能是情緒太過興奮,嘴裏不把門地冒出幾句譏諷:“初戀?你開什麽玩笑?梁益正身邊的女人可以按打算。他公司裏招的那些女主播,全是他相好。我估計他連臉都記不全。”
周隨容斜眼掃他:“你這純粹是在造黃謠吧?不大好吧?”
男人翻了個白眼:“不信算了,畢竟你是他粉絲。”
“粉絲……”周隨容拍了拍桌麵,嗤笑一聲,失望地歎道,“我高中的時候聽說過他很多事,什麽連學校老師都會聽他的意見修改課程安排,什麽多有組織力、號召力。以為是他人格魅力太強,你們才不自覺地擁護他。結果今天見到,沒覺得多厲害,感覺你們隻是怕他。”
幾人被他戳破,略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壓下。微胖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我們是怕他,要不是怕他我會來這裏拍他馬屁?你小子就膽大在無知了。你知道他爸是誰嗎?”
周隨容不當回事:“怎麽?他爸能翻天啊?”
男人神神秘秘地說:“在B市,他爸還真能。”
“誰啊?”周隨容被勾得心癢,“沒聽說這個啊。”
男人狹促地笑了起來,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網上沒人敢傳。前年退了,人脈還在。要不是他的賬號需要營造人緣好、學生領袖的假象,我們哪有資格請他來什麽同學會?”
周隨容用手肘碰了碰他,興致勃勃地道:“哥,跟我聊聊唄。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嘴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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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二樓有一條環繞過樓體的長形陽台,正對著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梁益正領著方清晝走到書房,動了動桌上的鼠標,說:“這是我偶爾用的電腦,你需要的話隨意。”
方清晝推開書房的玻璃門,走到陽台上,一手搭著欄杆,低頭朝下麵的花園望。
梁益正跟上來,給她遞了一根煙。
方清晝沒接,說:“給別人遞煙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問一句,對方抽不抽煙。”
梁益正歉意一笑,沒有把手收回去:“不好意思。抽煙嗎?”
方清晝說:“我不抽。”
她跟了一句:“我也不喜歡吸二手煙。”
梁益正說:“那我得離你遠一點。”
他兩指夾著煙,後退數步,站到陽台靠牆的一頭,叼著煙利落點燃。
吐出的白霧很快被風吹散,方清晝隔著兩米多的距離,麵容隱在繚繞的白煙之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對著他單純地笑了一下。
梁益正舉在半空的手頓住,忽然就覺得她雖然連著駁回自己的邀請,但或許沒那麽難以接近。隻是純粹的不喜歡煙酒。
他靠近過去,想起個話頭,察覺方清晝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眼睛上,直白到如有實質,不禁抬手摸了摸不平整的傷疤,和顏悅色地笑道:“很明顯嗎?你好像很在意。”
方清晝問:“能說說嗎?”
梁益正朝下彈了彈煙灰,不以為意地道:“沒什麽不能說的,我在視頻裏也講過很多遍了。”
“我現在還記得他一下子撲過來,把我按在地上,手裏拿著一塊碎石片,一下、兩下、三下,紮進我的眼睛裏。”梁益正的掌心覆蓋住那隻受傷的眼睛,露在外麵的瞳仁在光線下緊縮,眼珠顏色變得淺淡。
他敘述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聽起來帶著釋懷後的平靜:“我不記得當時有多疼,隻感覺視線一片紅又一片黑,臉上黏糊糊的全是血,後來就被送到醫院去了。”
方清晝的問題裏帶著天真的好奇:“你身邊沒有同學嗎?他們沒有攔著他?就看著你挨打?”
梁益正覺得她有點可愛。刨除掉過高的智商,她單調而簡單的成長環境,猶如一座精雕細琢的象牙塔,讓她比絕大多數人都更直率。這種未經打磨的棱角也是獨特的魅力,所以他回答得富有耐心,不再介意她先前的冷淡。
“有,但都是一群孩子,全被嚇傻了,站在邊上尖叫。還嚇暈了一個。等反應過來,人已經跑了。”
“那個學生後來怎麽處理的?”
“估計是怕賠償吧。他家庭條件差,事發之後他爸直接帶著他跑了,我再沒見過他。”
方清晝的視線牢牢鎖在他的舊傷上。她的目光清微而通澈,像會閃爍日光的海平麵,專注在一個人身上時,哪怕看不出什麽情緒,也給人一種難以忽視的重量感,容易點燃對方的情緒,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梁益正由著她看,唇角緩緩揚起,說了一句:“嚇到了嗎?”
方清晝同時開口道:“他在打你的時候,應該很害怕。”
梁益正沒料到這個,驚訝地“哦?”了一聲。
“從疤痕的寬度來看,石片不厚,三次都擊打在同一部位。一次較重,兩次較輕。目標明確,打完就跑。”方清晝無波無瀾的語調,像在做分析報告,“第一次是極度驚恐狀態下毫無理智的攻擊,凶狠、野蠻。你的血飆了出來,可能濺到他的身上,激發出他膽怯的本性,所以力氣一下減小。可又殘留著對你的恐懼,不敢停手,機械性地重複攻擊同一個地方。補上兩次傷害,大腦冷卻下來,馬上拔腿逃跑。我是這麽判斷的。”
梁益正完美無缺的表情崩開一條裂縫,不過轉瞬即逝,他張開嘴,仿佛被方清晝的表述嚇到,提醒說:“方總,你這話可不能讓網友聽見,否則你會收到排山倒海的唾罵。”
方清晝置若罔聞,順著思路往下說:“聽你描述,他對你的傷害不是意外,是蓄意。眼睛是比較特殊的部位。如果我喜歡通過暴力淩^虐來欣賞你的痛苦,我不會一開始就打你的眼睛。我會先砸你的鼻子、腿、嘴唇,或者其它不致命且不易致嚴重殘疾的部位。如果我喪心病狂到缺乏常識,我會在打瞎你一隻眼睛後,不顧及你的生命安全,繼續行凶,起碼順勢把你的臉刮花。毀容的傷害可以伴隨一生。”
梁益正笑不出來了,看她的眼神帶出一絲陰寒森冷,滿腔義憤地責罵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這話聽起來有人性道德嗎?”
方清晝反露出不理解的表情,困惑地說:“我在分析他的動機。我隻考慮了行為邏輯,沒有涉及情理,僅是客觀表述,不代表立場。不好意思,你生氣了嗎?”
梁益正壓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嗎?但我為什麽要去理解那種暴力犯的想法?”
方清晝沒有與他爭鋒相對,退了一步,口氣軟化道:“不要生氣。罪行發生時他應該未滿十四周歲。你瞎一隻眼睛達不到嚴重殘疾的標準。他沒有付出任何代價跟他父親逃跑,法律還要保護他的隱私隱瞞他的去向。你生氣確實情有可原。我們不要聊了。”
梁益正調整好心情,摁滅煙頭,豁達地說:“沒關係,也有少數網友提出過跟你類似的疑問。不管我說什麽,他們都會找茬。”
方清晝猶如沒聽出他的暗諷,附和道:“網友裏雖然杠精多,思路確實廣。”
梁益正直接把煙頭從陽台扔了下去。
——自戀、強勢、思維活躍、立場堅定。控製欲強,脾氣暴躁的同時可以短時間平複。
這種人不可能是編輯過記憶的對象。
方清晝沒有多餘疑問,理由都沒找,直說:“我下去了。”
她回到一樓客廳,發現周隨容不在,餐桌邊隻剩下三個人在低頭玩手機。
幾位女士拐去了小花園,在戶外的小涼亭裏吹風。
方清晝隔著透明的玻璃看她們交談。感覺她們雖然言笑晏晏,嘴上說著關切體貼的話,回憶著年少時各自真切的模樣,各自的距離卻並沒有比跟她近多少。
方清晝選了張單人沙發坐下,給季和發信息。
她的背後,一位女士舉著手機在院子裏拍攝。
這套別墅位於半山,附近人煙稀少,四周是環繞的山林。
她在別墅內轉了一圈,從後門出去,想拍拍剛才看到的幾棵檸檬樹,一邊在壓著嗓子配音:“寶寶,媽媽在梁叔叔家,就是你在手機上經常刷到的那個梁叔叔。給你看看這裏的風景,空氣真好。”
女人沿著小路往前走了幾步,順著方向從右往左一寸寸移動鏡頭。在拍到一半時,看見個古怪的物體。兩指放大屏幕,等認出那人形的輪廓,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嘴裏接連發出刺耳的尖叫,朝著別墅內奔去。
方清晝聽到慘叫倏然起身,還以為是梁益正死了,衝出客廳,恰好跟從樓上跑下來的梁益正撞上,愣了一下。
一群人隨之跑向小院。
女人驚魂未定地抱緊身邊的同伴,將臉埋在對方身上,四肢發軟得直哆嗦,在眾人連聲的詢問下,眼淚打轉著說:“後麵、樹下……好像有個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