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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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隨容將車駛入城市的霓虹燈火中,身上還彌留著一股無處發散的熱意,半晌才在空調的冷風中壓抑住心頭的毛躁,聽到來自右手邊的均勻的、平緩的呼吸。
    方清晝一路忙著跟什麽人發送信息,對方沒有回她,界麵中是一排綠色的文字條。
    她素白的臉龐在路燈流動的光線下時明時暗,聚精會神地打字,發送前逐字逐句地斟酌,如同在做深奧的研究,儼然已沉迷於這場離奇的角色扮演遊戲。
    不久後,周隨容的手機接連收到來自許遊翔的呼喚。
    周隨容隻看到一連串的未讀提示,猜到這兩人正在努力進行全障礙交流,不由想笑。
    王達約他見麵的地方是一家炒菜館,離得不遠,入夜後路邊可以隨意停車。
    周隨容幸運找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空位,拿起手機查看聊天記錄。
    許遊翔:你那個老板怎麽回事啊?拜托你讓她不要找我聊天了!
    許遊翔:她為什麽要對我死纏爛打?她那麽在意別人的觀點嗎?
    許遊翔:你告訴她,她不相信就算了,我沒有非要她相信!
    許遊翔:我還沒回她,在裝沒看見,你別把我賣了。
    周隨容把手機立到方清晝眼前,讓她檢閱自己精神攻擊的威力。
    方清晝對效果表示滿意,給他匯報自己的進度:“我向許遊翔發送了四十二條信息,以表示對他憤世嫉俗的不認可。讓他拿出切實的證據證明他口頭指控的真實性。他剛收了我的錢,雖然厭煩我的胡攪蠻纏,但不好意思將我拉黑。你可以借機跟他談心。
    “順便我給他找了一位律師,你記得讓他通過好友。被人灌酒險些致死這種事情為什麽不告?另外我建議你利用這個恐嚇一下王達。根據他的表現,他大概率是個法盲。”
    周隨容見她一臉鄭重其事的模樣,又想笑,說:“你考慮得真是周到。”
    依言給對麵回複。
    周隨容:許哥,我老板的個性你今天親自見識過了。強,清高,不通人情,我也勸不了她。剛才還在跟我嘮叨呢,這會兒正在氣頭上。
    周隨容:不過她沒有壞心,隻是從小順利得不可思議,沒機會接觸到普通人的惡意,太過天真,有點任性。
    周隨容:她是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律師?她會付錢,你幹脆接受她的好意,給律師發一下病曆或者別的材料。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多拿一筆賠償。
    許遊翔:餐廳不會提供監控的,他們也不可能承認,咬死了是意外怎麽辦?而且他們已經承擔了我的醫藥費,還需要打什麽官司嗎?
    周隨容:街上會有監控,餐廳的服務員有眼睛,專業人士取證的方式比你想象的全麵,你告訴他們經過,他們會幫忙想對策。關鍵是能給王達和梁益正找點不痛快,還不用你花錢,你拒絕什麽?
    周隨容:實在不行的話律師會跟她說明,你不用自己和她吵。
    周隨容沒有避諱,方清晝便側著身,全程旁觀二人交流。看到這裏,默默收回視線,說了一句:“這沒什麽。本色出演。”
    方清晝將臉撇向窗外,揣著自知之明說:“我知道你們剛認識我的時候,也會這樣在背地裏偷偷說我。”
    周隨容為她拋卻道德哄騙許遊翔,功勞沒撈到,還要蒙受這樣的無妄之災,登時委屈道:“你要給我造謠了嗎?方清晝。你要是哪天主動給我發那麽多消息,我得從早上開始就找座山虔誠拜一拜。”
    方清晝轉過頭,似乎在評估他話中的誠意。
    周隨容說:“方學姐,你的人設有缺點,總是逼我跟別人說你壞話,我覺得不合適。”
    方清晝問:“那你想怎麽辦?”
    周隨容把手機放下,解開安全帶,朝她招招手。
    方清晝沒有戒備地傾斜身體靠過去。
    周隨容的手機震動起來,應該是王達等不到他,來電催促。
    周隨容輕掃一眼,沒有理會,抬手撥了撥方清晝額前的頭發,眼中笑意閃動,將手指穿進她的發絲,按著她的後腦拉進到身前,貼近她柔軟的嘴唇,開始熱情、綿長而溫柔的親吻。
    方清晝的手沒有著力點,下意識揮了下,不慎把周隨容的手機打落。
    震動的手機不知道滑到了哪裏,發出更為明顯的動靜。
    方清晝目光下掠,但隻能看見周隨容高挺的鼻梁,和暗得深沉的眼睛。
    周隨容適時抓住她無措的手,引導她按在自己胸口。
    他呼吸的起伏、血液的流動、升高的體溫,都通過觸覺情緒傳遞給方清晝。
    握著她的那隻手越加用力,仿佛這樣能讓他們的距離更近,關係更緊密。
    片刻後意識到自己力道的失控,才緩緩放鬆,拇指一下下來回摩挲著方清晝的手腕,皮膚溫度燙得驚人。
    手機停止了幾秒,又鍥而不舍地開始新一輪的震動。
    周隨容眷戀不舍地分開,彎腰撿起手機,看也沒看,直接掛斷。看著方清晝濕潤的嘴角,清純的眼神,感覺車廂內的氣息甜得讓人頭腦發昏。
    他覺得有必要跟方清晝明確一下複合的事項,但背景中絕對不能有王達的影子存在。他不免後悔在今晚約這麽個討厭的人出來。
    周隨容平緩了下過速的呼吸,眸光炙熱地對她笑說:“親我一下好嗎,寶貝。”
    方清晝:“……”
    這會兒才問,那麽剛才親她的是狗,是嗎?
    方清晝沒有拒絕,湊近過去。
    周隨容明顯變得亢奮,拽著她想要加深這個吻。
    方清晝怕手機又響起來,很快結束後退,用手稍稍擋了下他。
    周隨容失望說:“不想去。”
    方清晝催促:“快點去。”
    周隨容深深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把快要生根的眼神強行拉扯回來,推開車門道:“那我走了。你先去附近找個地方坐,結束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
    餐廳前麵的空地雜亂鋪開幾排桌椅,夜市人聲鼎沸,繚繞著濃鬱的煙火氣。
    王達坐在靠近馬路的一張小桌邊,手指點著屏幕,不斷重複撥號的行為。又一次忙音提示傳來,他惱火地一捶桌麵,不耐抬頭,就見聯係不上的周隨容正顧盼神飛地朝他走過來。
    跟剛從展台下來似的,幾步路走得器宇軒昂,臉上是灼目的明媚和光彩,眉梢間的喜悅幾乎藏不住。
    王達罵人的話一時給忘了,等他在對麵坐下,抱怨道:“給你這混蛋打幾個電話了都不接,還以為你不來了。”
    周隨容說:“剛才在停車。”
    王達往他手裏塞了個瓶子,看不過眼地問:“你小子發生什麽好事了?中彩票了啊?”
    “沒有。”周隨容就著瓶子喝了一口,沒嚐出什麽味道,隻覺得溫熱的胸腔跟溫泉一樣冒著小泡,正色道,“我決定跟方清晝發展到下一步。”
    王達還記得他們兩個膩歪的樣子,不信他們誰追誰的糊弄鬼的那套,聞言詫異道:“啊?你們不會要結婚了吧?!”
    周隨容聽到這兩個字,思緒又開始發散,手肘搭著桌麵,低低悶笑兩聲。
    王達一看他這反應,信以為真,感覺人性黑暗麵都被逼出來了,一刹那湧現出來的沒有祝福,全是尖酸。在心裏暗罵:靠,真讓這小白臉給勾搭上位了?
    這牲口命怎麽就那麽好?!
    周隨容喝的時候沒注意王達給他遞的是什麽,這會兒快喝到瓶底了才發現是啤酒。反正不能開車了,索性又開了一瓶。
    “點了什麽菜?”
    王達說:“別點了,待會兒梁益正也過來,直接換個地方吃飯。”
    “他來幹什麽?”周隨容當即黑著臉,“不換,大網紅還吃不了路邊攤了?”
    王達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道:“你對他意見那麽大?”
    昨天當眾讓喝酒還不是乖乖地喝了?現在有人撐腰,脾氣倒是迎風見長,大了一圈。
    周隨容尖銳地諷刺道:“我是看不慣他的為人。早知道他那麽無恥下作,昨天我就不會給他好臉色。我今晚特意喊你出來,也是想提醒你一句,別讓人當替死鬼害了,還巴巴地拿人家當兄弟。”
    王達聽得雲裏霧裏:“怎麽說?你知道點什麽?”
    “你以為警察那麽簡單就放你回來,是因為梁益正幫你走動了?”周隨容嗤笑道,“那你猜他今天為什麽約你出來。”
    王達急道:“你小子有話就直說,跟我賣什麽關子?”
    周隨容說:“梁益正找你,是為了打探消息,問問你跟警察說了什麽,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他心裏慌張得很,跟你沒什麽兩樣。你能出來,是因為許遊翔沒死,警察沒理由押著你。”
    王達心中懷疑居多:“你怎麽知道?”
    周隨容笑了下,喝了口酒道:“我碰到許遊翔了。那天從別墅出來,他主動找到我們,給我們看了他的病曆,說他被梁益正害得送進醫院,差點沒命。你是幫凶。對吧?”
    王達不吭聲。
    周隨容手指敲了敲,示意他靠近,與他耳語道:“許遊翔一身的窮酸樣,摸遍口袋估計都掏不出幾個鋼鏰兒,可是他當時身邊跟著個西裝革履的律師,說是什麽公益項目?要免費幫他打官司。我查了下那個律師的資曆,來頭不小,怎麽可能忽然做慈善,幫許遊翔打那麽無聊的案子?擺明了是有人特意花高價請的他。再加上別墅外麵那具身份不明的死屍,梁益正是惹上大麻煩了。”
    王達被他說得渾身發毛,好像屁股底下坐的不是凳子,而是冰塊。涼意順著晚風,絲絲縷縷地往上冒。
    他無端打了個寒顫,強顏歡笑道:“許遊翔的話你也信?”
    周隨容不溫不火的語調尤其耐人尋味:“梁益正會冒著殺人的風險針對許遊翔,就讓我覺得百思不解。回酒店後我琢磨了一陣,這才回過味兒來。王哥,你想啊,高中生之間能結下什麽大仇怨?憑梁益正在學校的聲望,沒被許遊翔占過便宜吧?許遊翔才是受欺負的那個。十幾年過去他更慘了,以他如今的處境,連梁益正的公司大門都進不去,梁益正有什麽好放不下的?至於把這種逗趣解悶的對象放在心裏嗎?專門挑著結婚前的時間,沾這晦氣,觸個黴頭?不管怎麽說,隻有許遊翔跟他過不去的份兒吧?
    “這回梁益正為什麽非要把許遊翔往死裏弄?他是個大網紅,不怕許遊翔狗急跳牆,跟他同歸於盡?說明許遊翔手裏可能有什麽東西,真威脅到他了。”
    周隨容說到緊要處停了下來,喝了兩口酒,一臉高深莫測地看著王達,給他反應的時間。
    王達感覺他黢黑的瞳孔有種別樣的冷意,大腦跟被凍住了一般,要花費成倍的時間思考,周圍的人聲都被拉遠了,有瞬間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喉結滾動著,聽到自己尾音打飄地說:“他爸可是……”
    周隨容搶白道:“他爸是前副市長,前市局局長,我知道,許遊翔說了。可是他爸退休了啊。人走茶涼的故事你聽得少嗎?何況幹公安的本來就容易得罪人,你怎麽確認,這次出手的,是因為他爸,還是他自己?不管是因為什麽,王哥,我們這樣的人都得罪不起。”
    周隨容:“我看不慣的也是這一點。如果梁益正是為了毀滅證據,那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是明晃晃的故意傷害甚至殺人未遂。警方目前沒有立案是證據不充分,以後可不好說。他首尾處理不幹淨,留下一堆把柄,自己卻全程不出麵,把破事兒推給你——對了,你收他錢了嗎?”
    王達聽到自己心理防線轟然潰敗的聲音,連偽裝強撐都無法做到,赤急白臉地道:“我收個屁錢!我隻是打了通電話,關我什麽事?!”
    “到時候就不是你說了算的。”周隨容冷笑,“他利用你們兩個人的交情,讓你幫他幹髒事。一分錢都不給,遛你遛得團團轉。我沒看出他有什麽本事,倒是看出他夠惡毒。”
    周隨容拿出手機,點進一個人的朋友圈,遞給王達說:“這就是許遊翔找的律師。我就是從他這裏嗅出一點兒門道。王哥,你自己也小心著吧。”
    律師最新的一條朋友圈就發表在五分鍾前,配文是:這群人簡直無法無天,不知道是要錢不要命,還是純法盲。
    下方是一張打了碼的照片。
    王達兩指放大圖片,認出這是許遊翔的病曆。
    他接著往下翻閱,透過對方各種日常生活的記錄、工作合照、階段感言,足以看出這個律師經濟條件優渥,且資曆豐富。絕對不是許遊翔能負擔得起的對象。
    王達兩眼空洞,理智浮蕩,後知後覺的恐慌如芒刺在背,密密麻麻地湧現出來,寒意瞬間遍布全身,牙關打顫著絮叨:“不、不會吧?我就是打了個電話,怎麽也賴不到我頭上吧?”
    ·
    方清晝遠遠觀察,見兩人說到一半,周隨容突然把手機遞了過去,頓時緊張地坐正。
    她一手按在開門的位置,眼睛直勾勾地注視,猶豫要不要下扯,車窗被人輕輕叩了三下。
    方清晝轉過視角,看到一張不算熟悉的臉。
    她降下車窗,外間的暖風衝撞著吹了進來,拂起對方額前的碎發,露出一張清冷俊秀的臉。
    男人微微彎下腰,鼻梁跟眉骨在臉上垂落出清晰的陰影,溫聲笑道:“好久不見,方清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