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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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見遠?”
    方清晝叫出他的名字,視線瞥過他身後兩個高大壯碩的保鏢,頓了頓,不掩訝異地問,“嚴總,你也在B市?”
    兩人上次見麵要追溯到五年前,嚴見遠來找他們工作室談一款產品的代理權,簽完合同後雙方一起吃了頓飯,此外再沒什麽交集。
    嚴見遠側身後退,給她留出下車的空間,溫文爾雅地問:“不介意的話,一起喝杯茶嗎?”
    ·
    二樓臨街的包間。
    熱水衝泡進玻璃壺,黃昏的光線疊著輕雲似上揚的白煙,氤氳得朦朦朧朧,讓桌案兩端的人有種不真切的渺茫。
    “我今天中午剛到B市。”嚴見遠將杯子擺到方清晝麵前,低垂著視線說,“我小時候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這次恰巧有機會,順便回來看看。”
    方清晝禮尚往來地回了句:“我是前兩天到的。”
    她對喝茶這種缺乏效率的雅興沒有欣賞能力,禮貌性地端起來抿了一口,用小程序給自己叫了碗雞湯米線。
    隨後放下手機,跟嚴見遠四目相對。
    這是一場略顯怪異的會麵。好在方清晝對環境的適應性極強,鮮少因為外部的氛圍而感到生澀或困窘,可以老成練達地應對各種複雜的境況。
    方清晝說:“我在國內刷到過你們公司的相關報道,都是正麵內容。恭喜你。”
    嚴見遠出眾的外貌與文雅的氣質,初見時會給人一種毫無攻擊性的錯覺,與之相悖的是他鋒芒畢露的才幹。這種兼具柔與剛的矛盾特性,以及他頗有傳奇色彩的跌宕經曆,給他創造了近乎無孔不入的話題度。
    哪怕彼此生活毫不相幹,方清晝也偶爾能聽身邊人談及跟他有關的新聞,知道他在Y國的事業開拓得相當成功。
    不過陸盛興一直堅定認為他進行過大範圍的營銷,以此來掩蓋他創業初期使用過的不正當手段——比如抄襲了某款陸盛興最喜歡的冷門遊戲。
    嚴見遠聽她一板一眼的祝賀,笑說:“你還是這麽不會聊天。”
    方清晝回憶了遍他們上次見麵時的細節:因為一同用餐的人很多,不需要她來活躍氣氛,兩人全程隻進行了幾句簡短的交流。
    嚴見遠無意提及他的一個朋友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聽說現在可以用接入腦機進行電刺激的方法來治療,詢問她的意見。
    方清晝表示這不是她的主攻方向。她以前跟著導師研究過大腦信息的解讀和加密,不過主要是針對癱瘓或重度殘疾的患者。至於精神疾病的治療,根據她的了解,理論上可行,且有團隊做出了可觀成果,但是要到臨床跟推行的階段,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方清晝關心問了一句:“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麽樣了?”
    嚴見遠即便是笑起來,眉宇間也有種鬱鬱寡歡的神色。他手指捏著纖薄的杯沿,恍惚一陣才領會到她這沒頭沒尾的“朋友”指的是誰,無所用心地說:“可能好多了。”
    方清晝:“可能?”
    嚴見遠鬆散的袖口在動作中滑落下去,露出小臂上一條蜈蚣似蜿蜒的傷疤。他渾然未覺,方清晝的視線已被吸引過去。
    方清晝盯著瞧了兩三秒,又問:“你平時也要穿西裝跟襯衫嗎?”
    嚴見遠中途已察覺到她堪稱冒昧的注視,慢條斯理地卷上一小截袖口,露出傷疤的全貌,說:“習慣了。”
    那道疤經年累月,表麵已趨於平整,僅留下微微的色差跟厚重的皮膚質感。
    嚴見遠把袖子重新放下,流露出既有懷念,又摻雜著淒愴的情感,說:“這道疤是我小時候不聽話,在家裏鬧脾氣搗亂,撞翻一個金屬擺件被砸傷留下的。我不覺得有什麽,但我母親一直為此感到愧疚,覺得沒有照顧好我。所以即便到了夏天,我也不敢穿短袖,怕她看到會傷心。”
    方清晝遲鈍得像塊木頭,對此無動於衷,隻是問:“你爸爸呢?”
    嚴見遠笑道:“他是個粗野豪放的人,不在乎這種小傷,自己做事也沒輕沒重,我母親說他是個野人,為此經常跟他吵架。”
    嚴見遠說話時,一般不會長久平直地注視對方的眼睛,避免四目交接,給人留出一段鬆弛舒適的心理空間。描述到這段過往時,偏淺的瞳孔卻始終凝在方清晝的臉上。
    深微婉曲的眼神,仿佛藏著種幽冷執拗的迫切,在等待聆聽者的回答。
    方清晝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十指指尖相抵,麵色如常地說:“後來你們移民Y國了?”
    嚴見遠黯然道:“不,我初中的時候母親病逝,沒多久父親跟著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我家裏沒什麽親戚,最後不得不跟著一位長輩去Y國生活。對方手頭拮據,與我相處不來。過了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我嚐試依靠網絡賺錢,運氣比較好,很快實現了經濟獨立,這才步入正軌。”
    方清晝舔了舔嘴唇,有些口幹舌燥,端起桌上冷卻的茶水喝了一口,寡淡地“嗯”了一聲。
    壺裏的水在不停地沸滾,破裂開一個又一個氣泡。窗外是汽車的鳴笛,被堵住的人急躁地按動喇叭,發出一聲聲短促的,讓人心髒發緊的噪音。
    嚴見遠聲線依舊平坦,歉意地道:“你是我見到第一個給出這樣反應的人。是我提了個讓你感到無趣的話題嗎?”
    “不是,我隻是以為一個人在說謊的時候,是不希望被戳穿的。”
    方清晝回視他的目光,頃刻又移開,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動作發出輕微的響聲,敲碎了空氣裏殘留的溫馨、和睦跟幻想。
    方清晝問:“我不理解,這就是你心目中的美滿家庭嗎?”
    門外跟著傳來“篤篤”的叩響,推拉門的滾輪發出刺耳的叫聲。
    服務生帶著迥然不同的火熱,端著米線走進來:“給您上菜!”
    ·
    濃油赤醬的炒菜相繼裹著熱氣被送上桌,香味隨著白煙蒸騰彌漫,可惜王達滿腦子被憂慮塞滿,隻顧握著個啤酒瓶滿臉苦大仇深地思索。
    周隨容碰了下他的瓶子,仰頭喝酒,一麵搭住他的肩膀耐心開解道:“王哥,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我是為了跟你分析一下利害關係,故意說得誇張了點,免得你越陷越深。再摻和下去,你可能真要幫那姓梁的蹲牢子了。我建議你趕緊找許遊翔談一談,看能不能私底下和解。”
    王達焦頭爛額地翻了半天,找到許遊翔的賬號,給對麵發了個表情包,氣得直眉楞眼地道:“許遊翔把我拉黑了啊!”
    周隨容忍住笑,跟著咂舌道:“那怎麽辦?他怎麽那麽記仇啊?”
    王達轉頭看他,屬實是病急亂投醫了:“你幫哥跟他說說情?”
    周隨容忙推拒:“我怎麽幫你說情啊?我就聽了個一言半語,都不知道你們幾個之間究竟有什麽過節。許遊翔那邊的請求我也推了,省得給方清晝惹麻煩。你還喝嗎?”
    王達菜沒吃上兩口,空酒瓶已經撂了一地,他想借酒壯膽,打開話匣子,一個勁地猛喝,旋即對著周隨容故作神秘地問:“你知道梁益正眼睛被人打瞎那事兒吧?”
    周隨容不明所以地點頭:“知道啊。”
    王達打了個酒嗝,跟他靠得更近了點:“你怎麽看?”
    周隨容猶豫了下,壓低嗓子跟他說:“王哥,不是我心理陰暗,非要無中生有給他潑髒水。我回去重新翻看了梁益正提到這件事的幾段視頻,怎麽分析怎麽覺得不對勁。
    “你說一般人在描述被傷害的場景時,多少會形容兩句對方怎麽凶狠怎麽殘暴吧?時間隔得越久,那種驚懼跟憎惡的情緒占比越大。可他每次說起這件事,會把重點放在對方發了瘋一樣拿石頭砸他,砸破他的眼球,血飆出來,他反應不過來。那個敘述視角給我一種,嘶,他在俯視獵物的感覺,字裏行間帶著的是憤怒跟不敢置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達用力拍打他的手臂,麵色被酒精跟激昂的情緒快速催紅,雙眼蒙著水霧,使勁點頭,一幅引為知己的表情。
    “不止你一個!”王達大發牢騷,“你看這次為梁益正開的同學會,一共才來幾個男的,裏麵有兩個還是他工作室的助理。班上但凡有能力離開B市發展的,誰稀罕跟他接觸。也怪我鬼迷心竅,想蹭他的熱度,才沾上這麽個倒黴事。晦氣到頭了。”
    王達又開了瓶酒,往嘴裏塞了幾筷子炒牛肉,清了清嗓子,含混地說:“許遊翔怎麽得罪梁益正的?他知道內情,聽學校裏的人給梁益正捧臭腳,沒管住嘴,把事情說出來了。”
    周隨容奇道:“許遊翔知道什麽內情?我感覺他神經兮兮的。”
    王達說:“他跟打人的那個是一個村的啊!兩個人差不多大,小時候會玩到一塊兒。那個人叫什麽來著?反正也姓許,他們村半數以上的都姓許。多多少少沾親帶故,往上數個三四代說不定是一家人。”
    “那誰家裏就兩口人,他跟他爸。他媽早跑了,他爸對他也不好。許遊翔說那小子長得好看,跟他爸沒一個地方相似。村裏人喜歡背後說閑話,他爸天天被戳著脊梁骨說頭上戴了綠帽,時間一長,也懷疑他不是自己親生的,動輒打罵。挺造孽的。”
    周隨容聽得入神,不時應和幾聲。
    王達酒勁上來了,渾身都在發熱,雙眼迷蒙,說得繪聲繪色:“那個誰把梁益正打瞎以後,當天晚上,他們學校的老師領著派出所的民警,一起去他家裏找人。那幾個人肯定旁敲側擊了點什麽,許遊翔說,半個村的人都聽到了小許的慘叫,他爸為了賠罪,把人摁住,生生往死裏打,一點不手軟。夜裏下雨,那動靜也沒蓋過去。許遊翔怕得睡不著,半夜摸出來,躲在他們家牆角偷看,等沒聲音了,準備回去,就看到白天出現過的民警,從他們家鬼鬼祟祟地跑出來。從此以後,再沒人見過姓許的父子倆。兩個人就跟被那天的雨水衝走一樣,銷聲匿跡了。”
    周隨容聽得神色凝重,臉上那點故作的嬉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麵沉如水地問:“許遊翔說他親眼看到警察出來了?他以前怎麽不說?還是說了沒人調查?”
    王達搖頭晃腦,惡意十足地道:“我怎麽知道?我哪問那麽細?何況當時許遊翔就一毛頭小孩兒,就算真說出來,誰當回事?當一回事,誰敢往深裏查?人情社會,手段多著呢。”
    周隨容問:“許遊翔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王達嘟囔著道:“我不是為了勾他出來嘛,編了點料說打算起訴梁益正。他沒腦子,三兩下把真話全掏出來了。”
    周隨容說:“剛說的啊?過去二十來年了,也許是心結作祟。人的記憶不一定是真實的。”
    王達臉紅脖子粗地拍桌喊:“你看,連你都不相信!他說出來也是浪費口水。”
    王達的手機震了起來,他餘光瞥去,看清屏幕上標注著的來電人姓名,氣不打一處來,醉意被熊熊的怒火壓過,破口大罵道:“梁益正他大爺的還敢給我打電話?”
    他說著伸手想要掛斷,周隨容趕忙阻止,架住他的胳膊道:“許遊翔的話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許是想教唆你去對付梁益正呢?你這會兒跟梁益正撕破臉幹什麽?虛與委蛇地應酬著,想辦法讓他們兩個鬥啊。”
    王達的腦子被風一吹,登時清明不少,順著周隨容的思路一轉,陡然驚醒道:“兄弟,你說得有道理。這幫畜生的嘴裏沒一句實在的,誰都不能信!”
    他用力拍打臉頰醒神,發現自己根本捋不清雙方似真似假的說辭,隻知道自己伸頭縮頭都逃不了一刀,不由窩火地罵道:“靠!老子是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了?他姓梁的跟姓許的,陰招全往我身上使,憑什麽?!”
    “他們是利益相關,隻有我是好管閑事。”周隨容高傲的眉眼中寫滿了鄙夷,“我就是看不慣一個人壞事做盡,還在那兒招搖撞騙充什麽好人。梁益正如果真的徒有其表,我想把他那層人皮給扒了。”
    王達腦子暈暈乎乎的,牆頭草的本性再次複蘇,這次隨著風向緊緊貼向周隨容,對他豎起一根大拇指,說話帶著不自覺的諂媚:“你說得對,老周。認識那麽多人,我真心實意佩服的隻有你一個。”
    吃上軟飯的就是不一樣,腰杆子比一般人硬多了。
    周隨容暗自複盤許遊翔、王達兩人的陳述,發覺他們來來回回繞不開那個失蹤的人。
    案件分明已時隔久遠,人至今杳無音信,餘下少量遊談無根的傳言,翻不出什麽有用證據,照理說跟梁益正如今的麻煩扯不上多少關係,偏偏兩人出奇一致地把重點放在這樁陳年舊事上。
    王達是被許遊翔所影響,那麽許遊翔呢?
    周隨容低聲道:“你說有沒有可能……”
    王達晃悠著酒瓶,抬起頭聽他說話。
    周隨容喉頭蠕動,挑了挑眉尾:“當年那個小孩兒,其實沒死?”
    ·
    嚴見遠自嘲地笑了下,問:“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方清晝吃著粉絲,停頓下來認真回答:“我不知道怎麽形容。許多人對我有誤解。我不擅長處理的是情感,但我對謊言的辨識能力,比大多數人以為得高。你的表現並不自然。我建議你省略迂回的步驟,開誠布公地談。”
    “梁教授說你是個不會被情緒左右的人,永遠能夠用理性消化各種信息。”嚴見遠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我不怎麽相信。所以我去看你的演講,聽你的報告,了解你的項目,剖析你的生活。我想知道你是理性,還是先天的情感缺失。”
    “你這樣很變態。”方清晝沒有食欲了,把碗捧遠了點,“你有消化不了的情緒嗎?”
    嚴見遠疲憊歎道:“有,很多。”
    方清晝刻意地掃向他手臂上的傷疤:“需要構造謊言來進行自我療愈?”
    嚴見遠神色如舊:“我習慣編造故事,我能成功很大一部分也是仰賴於大家喜歡聽我的故事。或許你看不上這種從虛假延伸出的幸福跟愛意,但是大多數人需要。”
    嚴見遠兩手虛握擺在膝蓋上,姿態並不緊繃,兩人之間也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態勢,隻是無形中有種難以言說的窒息。如同置身在幾公裏下的深海,依靠極端的壓抑來維係住表麵的和平。
    方清晝放下筷子,不怎麽帶感情地問:“比如沈知陽?”
    嚴見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頷首道:“比如周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