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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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喜?給我?”
    沒來由的,朱福寧內心轟然升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眼前的老頭笑眯眯的,在父皇的示意下,他躬著身子,從袖子裏掏出一本紅到燙眼的折子。
    李善長枯枝般的手指展開紅折子,聲音像浸了油的麻繩,一匝一匝捆綁在朱福寧身上:“老臣觀王寧此子,乃平民出身,年方二十便任龍江衛指揮僉事,正合……”
    李善長話未說完,朱福寧已經抄起博古架上的錯金銅壺狠狠砸了過去!
    老頭慌忙躲閃,銅壺重重砸中他身後的柱子,滾燙的參湯潑在婚書上,“賜婚”二字頓時浮起一層猙獰的油泡。
    “我不要聽!”
    朱福寧尖叫著跳起來,金絲冠上的東珠砸在地上,骨碌碌滾到朱元璋腳邊。
    她赤紅著眼睛,盯著那抹異常刺目的紅,發瘋似的撲向李善長,撕心裂肺大喊:“老匹夫!你怎不把自己孫女送去!”
    “放肆!”
    朱元璋霍然起身,老龍的鱗爪破空探出,一把鉗住女兒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下嫁王寧!是韓國公提議,咱點頭定下的婚事!”朱元璋的聲音猶如五雷轟頂:“這等大事,由不得你!”
    “那兒臣寧可剃度出家!”朱福寧厲聲回道,她抬起頭,淚光盈盈的雙眸裏盡是怒火。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硬直視自己的父親。
    “反了!反了!”朱元璋勃然大怒,劈手拽過身旁候旨的毛驤:“你馬上去!給我把太醫院那個……”
    “你敢!”
    朱福寧突然抓起榻邊針線筐裏的金剪,動作之凜冽迅速,竟連金冠都甩得掉了下來。
    青絲應聲而落,烏發如瀑般散披肩頭,驚得馬皇後立時失聲叫起她的名字。
    金剪尖鋒抵貼咽喉,她紅著眼,怨恨注視著自己乾綱獨斷的老父親,帶著哭腔說:“父皇不要忘了,是他……是他為您解了夢魘啊……”
    原本她提及此事,是想讓父親回憶起,那日吳桐說得燕雀護雛之言,從而令父親回心轉意。
    然而,下一秒。
    朱元璋對她的以死相逼熟視無睹,他大步走上前來,掄起巴掌,狠狠落在她的臉上!
    啪!
    這狠狠的一巴掌遞出了十足的勁道,朱福寧頓時被打得口吐鮮血,她一頭摔在地上,手裏的剪刀也隨之當啷墜地。
    作為帝王,他本身就是封建社會金字塔頂端上,最重要的那一顆構成齒輪,所以他是絕不會被私情左右理智的。
    看向身側滿臉堆笑的李善長,朱元璋深知這是一場必要的政治聯姻,他必須借這場賜婚,拉攏遍布淮西勳貴的龍江衛,從而為後續的大清洗爭取時間。
    “竟敢拿這勞什子威脅你老子!”朱元璋瞪著嘴角淌血的朱福寧,厲聲吼道:“咱提刀縱馬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兒呢!”
    馬皇後手中佛珠應聲而斷,檀木珠子劈裏啪啦灑落在金磚上。
    她看著女兒嘴角滲血仍倔強瞪視的模樣,恍惚看見二十六年前的自己——那時她懷著朱標,挺著八個月身孕為常遇春求情,朱元璋盛怒之下,也是這樣揮來了巴掌。
    “重八……”馬皇後不顧身染風寒,起身踉蹌著扶住案幾,大步走上前,俯身就要去抱地上的小人兒:“福寧還小,你不能……”
    “你不要管!”朱元璋咆哮著打斷馬皇後,用力指著趴在地上的朱福寧:“徐達家二丫頭及笄就嫁了!標兒像她這麽大的時候,都幫著咱批奏折了!”
    李善長適時遞上婚書:“陛下聖明,老臣算過日子,本年十月初三,便是黃道吉日。”
    朱元璋點點頭,他向左右遞去眼神,旁邊的宮人立時心領神會地走上前來。
    兩個宮人不由分說,使勁拽起朱福寧癱軟的胳膊,老皇帝的怒音像淬火的鐵:“帶懷慶公主去社稷壇跪著,誰都不許靠近她,她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再放她出來!”
    朱福寧被拖過門檻時,膝蓋在青磚上刮出刺耳聲響。她突然扭頭看向太醫院的方向,哭著低聲說道:“父皇,求求您,別傷害他……”
    望著朱福寧失魂落魄的背影,朱元璋的怒容如堆滿雷電的烏雲,始終濃烈得化不開。
    馬皇後趕上前來,用力一捶朱元璋的胳膊,她臉色蒼白,流著淚說道:“重八!她可是你的女兒啊!”
    朱元璋看著馬皇後眉宇間的心疼,張了張嘴,卻最終把臨近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轉過身,毛驤立時躬身,隻聽老皇帝低聲說道:“你替咱走一趟,去見見那個蠱惑主上的狂徒!”
    “明白。”
    ……
    三更梆子響時,朱福寧還跪在社稷壇中,在空曠的大殿裏癱曲成了一個小點。
    大殿四周,佇立著許多無臉石像生。
    它們矗立在黑暗中,環繞四周,不留死角地凝視著朱福寧,仿佛在不停對她發出幽幽低語:“為了社稷!為了江山!”
    此刻她小小的身子上,被套上三層的鎏金大衫,每件大衫的夾層裏都縫有厚厚的鉛板,像一道道枷鎖,把她死死束縛在地上。
    她披散著淩亂的長發,額頭上滿是冷汗,整個人被壓得深深彎了下去,像一支被狂風摧殘的海棠。
    她喘著粗氣,隻覺眼前陣黑陣白,汗珠滴滴答答,混著淚水順臉頰紛紛砸在地上。
    “吳先生……吳先生……”
    她默默念叨著,意識模糊間,居然聽見有一陣腳步聲傳入耳廓,正悄然向自己走來。
    父皇不是說了,不允許有人接近自己嗎……
    那這人是誰……
    她強撐著身子,抬起模糊淚眼,失焦的視線中,漸漸闖入一個身穿粉黛衣裙的小姑娘。
    “殿下!殿下!”
    她低聲呼喚著,噗通跪倒在懷慶公主跟前,抱著她被壓垮的肩膀,緊緊捂著嘴,哭得泣不成聲。
    “春桃……”朱福寧茫然的瞳孔中閃過一絲震顫:“怎麽是你?你怎麽進來的?”
    “奴婢鑽狗洞進來的!”她掏出剪刀,一邊用力拆開朱福寧鎏金大衫上的金鎖,一邊哭著說道:“您快跑吧!千萬別回來!”
    夾著沉重鉛板的大衫轟然墜地,朱福寧踉蹌站起身時,春桃為她披上那身她經常穿出宮去的男兒衣裝。
    看著眼前這位陪伴自己從小長大的姐姐,朱福寧哭得梨花帶雨:“那我走了,你怎麽辦?”
    聽到這話,春桃反而笑了,她含著眼淚,推著朱福寧就往牆根處走。
    “殿下勿憂。”春桃聲音還在顫抖,她低聲說道:“奴婢自有辦法應付。”
    ……
    當懷慶公主翻牆而去時,回望了一眼這座夜幕下恢宏卻死氣沉沉的皇城。
    她抹了把眼淚,飛快向禦道街跑去。
    而在不遠處,皇城的望樓之上,朱元璋注視著這個小小的身影,漸漸離去……
    老皇帝眼底磅礴的怒氣仍未消散,他收回視線時,周身散發出一陣砭骨的寒意。
    今日坤寧宮發生的事,就連一向刻薄的王德成都覺得心驚肉跳。
    他猶豫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彎著身子小聲道:“聖上爺消消氣,切莫傷了龍體……”
    朱元璋斜睨了他一眼,慌得老太監急忙跪下,把腦袋在地上磕得山響。
    “毛驤去了嗎?”朱元璋頭也不回,陰惻惻地問道。
    “去……去了。”王德成答道:“指揮使大人先是指派了一位得力千戶去了太醫院,自己則點率一支緹騎,親自去接回公主。”
    見朱元璋許久沒有答話,老太監趕緊補上一句:“絕……絕對萬無一失!”
    朱元璋這時,才緩緩點了點頭,他渾身受寒似的打了個冷顫,整個人往大椅裏又縮了縮。
    “唉……”
    這一張金口,每吐一言便是聖旨,可此刻,那話在舌尖反複徘徊幾遍後,最終化作一聲蒼老的歎息。
    作為坐擁天下富有四海的帝王,這座皇城裏的風吹草動,怎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他知道,朱福寧此刻正懷揣著那如螢火般微弱的希望——她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以為能在那渺茫的希望中尋得生機。
    當這一切如鏡花水月般轟然破碎時,才是最為徹底的絕望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