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彎腰仔細查看地麵上那些散落的零件。
    越是細看，他心中的震撼越是無以複加。
    人偶體內的筋絡仿佛是牛筋鞣製而成的。
    體內關節精巧，模擬心髒跳動的機關還在微微顫動。
    巧奪天工。
    偃師隨手拿起那個被拆下的模擬心髒跳動的部件，解釋道：
    “大王請看，此乃‘心’，若將其拆走，偶人便無法言語。”
    赫連：“……”
    不對不對！
    周穆王看的失神。
    偃師又拿起模擬肝髒的零件：“此乃‘肝’，拆走則目不能視。”
    他最後拿起模擬腎髒的零件：“此乃‘腎’，拆走則足不能行。”
    他將這些部件一一放回，又迅速將其組合。
    不多時，一個完整的人偶再次站立起來。
    隻是此刻它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徹底變回了一個精致的玩偶。
    赫連有一種自己生活在賽博西周的錯覺。
    周穆王心中的怒火早已被偃師匪夷所思的技藝所帶來的震撼所取代。
    他看著眼前恢複原狀的人偶，又看看神色平靜的偃師。
    半晌，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語氣中帶著驚歎道：“非神非仙，竟能造物至此！”
    “偃師之技，可謂巧奪天工，窮究造化之妙！”
    “朕險些錯殺奇人。”
    周穆王揮手令士兵退下，臉上滿是讚歎與惜才之色。
    如此驚世駭俗的技藝，若能為其所用，用於軍國利器、宮廷享樂，該有何等前景？
    周穆王的心中已然動了招攬重用之意。
    然而，他立即想起方才人偶那大不敬的舉動。
    雖然證實人偶的確是死物，但終究是偃師所造，其行為亦可視為造主之失。
    想到這裏，周穆王立刻轉身，麵向蛇神大人，極為恭敬地躬身請罪：
    “蛇神大人，方才此物無狀，雖是死物，亦驚擾神駕。”
    “偃師禦物不嚴，其罪當究。”
    “然其技實乃鬼神莫測，念其初犯，懇請蛇神大人寬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赫連身上。
    偃師的平靜被打破，他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望向蛇神大人。
    赫連沉默片刻後開口：“無妨，皮革朽木，焉能瀆神？”
    他的語調微微一頓，看向了偃師的方向。
    “偃師之技，以凡俗之物，摹擬生靈之態，窺得造化一線之機，的確難得。”
    這是藝術家啊！
    赫連簡簡單單的“難得”二字，讓偃師眼中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
    他激動得身體微顫，深深伏拜下去：
    “謝蛇神大人讚譽！”
    赫連觀察著他的反應，了然地在心中道：“又來一個我的迷弟。”
    【……】
    一旁的周穆王，在為偃師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卻莫名地泛起一絲微妙的酸意。
    他南征北戰，敬奉神明，方得蛇神大人些許垂青與助力。
    而這偃師，僅憑一具機關人偶，竟能得蛇神大人親口稱讚？
    周穆王麵上不動聲色，依舊對偃師和顏悅色。
    他大方地許以高官厚祿，邀偃師同行。
    偃師恭敬應允，收拾起他那被拆解又重組的人偶，加入了西行的隊伍。
    隊伍再次啟程。
    ……
    深秋。
    鎬京。
    王宮裏彌漫著藥香。
    宮人們斂聲屏氣，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
    周穆王已纏綿病榻數月。
    西行數十載的風霜，在他返回王宮後，化作沉屙，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昔日能挽強弓、馭八駿的臂膀，如今枯瘦如柴。
    曾映照過昆侖雪、瑤池水的眼眸，也常是渾濁一片。
    隻有在偶爾憶及那段歲月時，才會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光亮。
    盛姬衣不解帶地守在一旁。
    她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剛剛煎好的湯藥，輕輕攪動，吹散熱氣。
    “大王，該用藥了。”
    她的聲音柔和。
    榻上的穆王沒有回應，隻是靜靜地躺著，呼吸微弱。
    盛姬心中一酸，正欲再喚，卻見覆著錦被的身軀，忽然動了一下。
    緊接著，在盛姬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臥病數月的周穆王，竟緩緩地坐了起來。
    “大王！”
    盛姬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喜悅淹沒了她。
    “您……您好了！”
    “蛇神大人庇佑！”
    “真是蛇神大人庇佑啊！”
    她泣不成聲地撲倒過去，將臉頰緊緊貼在穆王的膝蓋上。
    她的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
    一雙冰涼的手平靜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輕輕將她推開。
    盛姬愕然抬頭，對上穆王的雙眼。
    穆王的雙眼不再渾濁，充斥著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大王……”
    盛姬下意識地喚道，帶著一絲惶恐。
    穆王沒有看她。
    他赤裸著雙腳踩在冰涼的地麵上。
    他沒有呼喚宮人，也沒有再看一眼癱坐在地怔怔望著他的盛姬。
    就這樣，一步一步，朝著殿外走去。
    他的步伐不算穩健，甚至有些虛浮。
    秋夜的冷風從殿門的縫隙中灌入，吹動他單白的寢衣和灰白相間的發絲。
    周穆王穿過熟悉的宮道，廊下的士兵見到他，無不驚駭跪伏。
    周穆王目標明確，走向王宮東側那座最高的宮殿。
    ——昭宮。
    數十載的西行之旅，他有幸與蛇神大人一同穿越流沙、攀登雪嶺，見過高山，也見過汪洋。
    他此生已無遺憾，唯念凡人壽數太短，不能長伴蛇神大人身側。
    昭宮門前，並無守衛。
    高大的宮門緊閉。
    穆王在門前停下腳步。
    他微微喘息著，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襟。
    然後，他麵向那扇門，聲音沙啞，緩緩說道：“姬滿求見蛇神大人。”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回蕩，傳入昭宮深處。
    片刻的沉寂後。
    伴隨著一陣沉重“吱呀”聲，昭宮的宮門無人自開。
    殿內的景象映入穆王眼簾。
    殿內空曠幽深。
    大殿中央，一株青銅樹拔地而起，枝幹如龍，蜿蜒交錯，伸向穹頂。
    在粗壯的橫枝之上，一團巨大的青色陰影盤踞著。
    青鱗如最上等的翡翠，在幽暗中流轉著光華。
    蛇身優雅有力地纏繞在青銅枝幹上。
    蛇首微微昂起，一雙金色的豎瞳，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門口人間的帝王。
    周穆王沒有絲毫猶豫。
    他走入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