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千裏送人頭,禮輕情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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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出征,行至第三日。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凜冽的晨風卷著草木的寒氣,刮在人臉上,像細碎的冰碴子。
    饕餮衛的營地裏,早已是熱火朝天。
    夥夫王大勺正揮舞著他那柄巨大的鐵勺,在一口直徑超過兩米的大鍋裏攪動著,鍋裏翻滾著濃稠的肉粥,香氣霸道地驅散了清晨的寒意。
    士卒們一個個赤著膀子,渾身冒著熱氣,正在進行晨練。或是打熬力氣,或是用巨大的斬馬刀演練著劈殺,嘴裏發出的“嘿哈”聲,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驚得林中的飛鳥撲簌簌亂飛。
    範統打著哈欠,從他那頂特製的,能容納三四個人的巨大營帳裏鑽了出來。
    他伸了個懶腰,隻覺得渾身舒坦,連空氣都帶著一股子自由的甜味。
    沒有了道衍那張寫滿了“我要罷工”的臭臉,更沒有了朱高熾那個時不時就想拿他練練斧頭的小惡魔。
    這日子,美滋滋!
    “王大勺!今兒早上吃啥?”範統背著手,邁著四方步,溜達到夥房。
    “頭兒!您醒啦!”王大勺憨厚一笑,用大鐵勺在鍋裏舀起一勺,熱氣騰騰的肉粥裏,大塊的羊肉清晰可見,“管夠!”
    範統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準備給自己盛上一碗,夥房的角落裏,卻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異響。
    緊接著,便是一聲壓抑的,像是老鼠偷油般的吞咽聲。
    “誰在那兒?!”王大勺眉頭一皺,抄起旁邊一根燒火的鐵棍,警惕地喝道。
    一個黑乎乎的,從堆放糧食的麻袋後麵,鬼鬼祟祟地站了起來。
    那人蓬頭垢麵,頭發亂得像個雞窩,沾滿了泥汙和草屑,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隻有一雙眼睛看得出。
    他手裏,還死死攥著半塊冷硬的炊餅,正往嘴裏塞,噎得直翻白眼。
    “好啊!哪裏來的毛賊,敢偷到咱們饕餮衛的夥房裏來了!”王大勺怒吼一聲,掄起鐵棍就要上。
    “等等!”
    範統卻在那人抬起頭的一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形如乞丐的身影,那張雖然瘦脫了相,但依稀還能辨認出輪廓的臉,那雙小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拳頭。
    “老……老張?!”
    那乞丐聽到這聲呼喚,身體猛地一顫,他抬起那張髒兮兮的臉,看清了範統的模樣,那雙驚恐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水汽。
    下一秒。
    “嗚哇——!頭兒!!”
    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響徹了整個營地。
    張英像個找到了親娘的受氣小媳婦,一把扔掉手裏的炊餅,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範統那粗壯的大腿,鼻涕眼淚瞬間糊了範統一褲腿。
    “頭兒!是我啊!是我老張啊!”
    範統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宕機了。
    張英?
    那個被他留在燕王府,和道衍大師一起處理公文,本該在“文書地獄”裏享受“福報”的張英?!
    他怎麽會在這裏?!還搞成了這副德性?!
    “你……你怎麽在這兒?”範統的聲音都在發顫。
    “我跑出來的啊!”張英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我再不跑,就真的要死了!頭兒!俺要上陣殺敵!我現在連做夢,夢裏都是一排排的毛筆字在追著我跑啊!”
    “我跑出來!追了好久餓得不行了,才順著味兒摸到這兒來的!”
    張英死死地抱著範統的大腿,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頭兒!你救救我!你讓我上陣殺敵吧!我寧可被韃子的馬蹄踩死,我也不想再看見一個字了!與其死在桌案上,不如死在戰場上啊!”
    這番聲淚俱下的控訴,聽得周圍的饕餮衛士卒一個個麵麵相覷,又同情,又想笑。
    就在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大清早的,嚎什麽喪呢?”
    朱棣一身戎裝,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看到抱著範統大腿,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張英,也是一愣。
    “張英?你怎麽在這兒?”
    張英看到朱棣,像是看到了救星,鬆開範統,又連滾帶爬地撲向了朱棣。
    “王爺!王爺救我!末將有罪!末將不該擅離職守!可末將……末將是真的撐不住了啊!”
    朱棣聽完張英那番顛三倒四的哭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愣住了。
    他低頭看著這個被公文逼得走投無路,寧死也要跑來上戰場的屬下,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殺伐之氣的臉上,先是錯愕,隨即,竟是抑製不住的狂喜!
    “哈哈哈哈!好!好啊!”
    朱棣猛地彎腰,一把將張英從地上拽了起來,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拍得張英一個趔趄。
    “不愧是咱饕餮衛帶出來的人!有種!有骨氣!”朱棣雙眼放光,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寧死陣前,不屈桌案!好!說得好!”
    他越說越興奮,一把摟住張英的脖子,那姿態,親熱得跟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似的。
    “好兄弟!你放心!既然你如此渴望為國盡忠,本王,又豈能不成全你?!”
    張英聞言,臉上頓時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狂喜,他激動得連連點頭:“謝王爺!謝王爺成全!”
    朱棣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他轉過頭,對著身後的親衛,朗聲下令:“傳本王將令!”
    “命,張英即刻起,擔任我軍‘遼東軍務對接官’一職!所有與遼東戰區、高麗方麵的軍情文書往來、糧草調度核算、戰功統計匯報,皆由其一人總負責!”
    “即刻生效!”
    “另外,”朱棣又補充了一句,他看著張英,眼神裏充滿了“器重”與“信賴”。
    “本王看你身子骨虛了些,就不必隨軍衝鋒陷陣了。你就在中軍大營,給本王處理好這些軍務,便是天大的功勞!”
    此言一出。
    張英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了。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從狂喜的潮紅,變成了煞白,然後,又從煞白,漸漸轉為了一片死寂的鐵青。
    遼東……軍務對接官?
    文書……往來?
    糧草……調度核算?
    戰功……統計匯報?
    他感覺自己的耳朵裏,幻聽又開始了。
    那一個個冰冷的,帶著墨汁味道的字,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魔鬼,再次將他團團圍住。
    他拚盡全力,不惜千裏奔襲,從一個地獄裏爬了出來。
    結果……
    結果他娘的,還是這個?!
    一旁的範統,看著張英那張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終化為一片死灰的臉,默默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同情地看著張英,心裏卻樂開了花。
    老張啊老張,你可真是個好兄弟啊!千裏送人頭,禮輕情意重!剛昨天朱棣感慨少了張英,今天就自動送上門來了!
    就在這時,幾名朱棣的親衛,已經抬著一張小小的,可折疊的行軍書案,和幾大捆沉甸甸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空白奏本,走到了張英麵前。
    “張大人,”為首的親衛對著他一拱手,臉上帶著幾分公事公辦的冷漠,“請吧。”
    張英呆呆地看著那張書案,看著那幾捆竹簡,又抬頭看了看周圍,那些正扛著斬馬刀,嗷嗷叫著要去吃早飯,準備上陣殺敵的同袍。
    一股難以言喻的,比死還要絕望的悲涼,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雙腿一軟。
    “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暈過去了。
    在他倒下的最後一刻,他仿佛聽到了範統那幸災樂禍的笑聲,和朱棣那充滿期許的鼓勵。
    “快!快把張大人扶起來!別耽誤了軍機大事!”
    這班,合著,真的就我一個人在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