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吃完,喝完上路陪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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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
    這是個活人進去,死人都不一定能出來的地界。
    牆縫裏滲著黑水,空氣裏那股子陳年血腥味混著黴味,直往人天靈蓋裏鑽。
    “當啷!”
    一塊半月形的鐵片被扔在爛泥地裏,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是丹書鐵券,大明朝武將們的護身符,這會兒卻跟塊廢鐵沒兩樣。
    “免死鐵券。”
    錦衣衛指揮使蔣瓛背著手站在柵欄外,眼神像是在看一塊掛在肉鋪案板上的死肉。
    “涼國公,這可是當年皇爺親賜的。說除了謀逆大罪,能免兩死。您這輩子拚死拚活掙了兩塊,按理說,您有三條命。”
    藍玉被鎖在刑架上,身上那件囚服早就成了血布條。他費力地抬起頭,眼睛,此刻全是紅血絲。
    “蔣瓛,你個狗仗人事的東西。”
    藍玉啐出一口帶牙血的唾沫,噴了蔣瓛一褲腿,“老子替大明把刀都砍卷刃了!捕魚兒海那一仗,老子端了元主的老窩!陛下許我公侯萬代!鐵券就在這,我看誰敢動老子!”
    “公侯萬代?”
    蔣瓛笑了,笑得陰惻惻的,“大將軍,您是在塞外吃沙子吃傻了吧?這鐵券上寫得明明白白,‘除謀逆外’。”
    “老子沒反!”藍玉暴怒,扯得鐵鏈子嘩啦啦響,“欲加之罪!這是他媽的欲加之罪!”
    “是不是反,您說了不算,這鐵疙瘩說了也不算。”蔣瓛彎腰撿起鐵券,用袖口嫌棄地擦了擦,“皇爺說是,那就是。”
    藍玉愣住了。
    過道深處,一點昏黃的燈火正晃悠悠地飄過來。
    腳步聲很輕,但在死寂的詔獄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一個穿著布衣的老頭走了過來。
    沒穿龍袍,腳上是一雙磨了邊的布鞋,看著就像個剛遛彎回來的鄰家大爺。
    蔣瓛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腦袋塞進褲襠裏,跟條蛆一樣退到了陰影裏。
    牢房裏,隻剩下這一君,一臣。
    “上位……”
    藍玉嘴唇哆嗦著,剛才那股子要把天捅個窟窿的狂氣,在這個幹瘦老頭麵前,瞬間泄得幹幹淨淨。
    朱元璋沒說話。他把手裏的食盒放在地上,慢吞吞地打開。
    一壺酒,一碟醬牛肉。
    “喝點。”朱元璋倒了杯酒,遞到藍玉嘴邊。
    藍玉沒張嘴,死死盯著朱元璋那張滿是褶子的臉:“為什麽?上位,我要是哪做得不對,你抽我,罵我,哪怕削了我的爵讓我去守邊疆都行!為什麽要這麽急?為什麽要這麽絕?都是跟著你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天下的老兄弟啊!”
    朱元璋的手很穩,酒杯裏的酒麵連絲漣漪都沒有。
    “不急不行啊。”
    老皇帝歎了口氣,像是要把胸口那團鬱氣吐出來,把酒杯硬塞進藍玉嘴裏,“標兒走了。”
    藍玉被烈酒嗆得劇烈咳嗽,心肺都要咳裂了。
    “標兒在,你是他舅父,你是他手裏最快的那把刀。你再狂,再傲,標兒壓得住你,你也服他。”
    朱元璋放下酒杯,眼神平靜得像口枯井,“可標兒沒了。”
    “允炆那孩子,手太嫩,心太軟。”
    朱元璋伸出那隻滿是老繭的手,在藍玉血肉模糊的臉上拍了拍,像是拍一個不聽話的晚輩,“你這根荊棘上的刺太硬,還帶著毒。不把你拔了,將來紮的就是允炆的手。”
    藍玉僵住了。
    腦子裏嗡的一聲。
    原來不是因為他搶占民田,不是因為他睡了元妃,甚至不是因為他收了幾千個義子。
    僅僅是因為,駕馭他的那個人,死了。
    沒了主人的惡犬,下場隻有一個——下湯鍋。
    “哈……哈哈……”
    藍玉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一股子看透了生死的癲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朱重八!你好狠的心腸!”
    “咱不狠,這江山就穩不住。”
    朱元璋站起身,提起食盒,“吃飽了好上路。你是條好漢,咱給你選了個體麵的法子。”
    他轉過身,背影佝僂得像座隨時會塌的山。
    “剝皮,實草。掛在王府門口,讓後人都看看,這就是權臣的下場。”
    藍玉盯著那個背影,眼裏的恐懼一點點褪去,最後隻剩下一種讓人頭皮發麻的怨毒。
    次日,午時。
    菜市口。
    天陰沉沉的,老天爺像是便秘了一樣,憋著一場大雨。
    刑場周圍圍滿了百姓,卻安靜得嚇人。
    因為今天的刑,太慘。
    藍玉被綁在木樁上,劊子手手裏拿的不是鬼頭刀,而是一把把剔骨的小銀刀。
    “行刑——!”
    監斬官一聲令下。
    第一刀落下。
    沒有慘叫。
    藍玉把牙齒都咬碎了,滿嘴的血沫子。他沒看劊子手,也沒看那個坐在監斬台上、臉色煞白的皇太孫朱允炆。
    他費力地扭過頭,看向北方。
    那裏是燕山,是長城,是朱老四的地盤。
    “朱重八!!”
    藍玉突然暴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炸起,“你殺吧!你把能打仗的狗都殺光!我看將來誰替你的孫子擋北邊的猛虎,哈哈哈哈,就憑朱允炆那小崽子他不夠格!!”
    “那是虎!是吃人的虎!”
    “我在地下等著!等著看你的子孫相殘!哈哈哈哈!”
    那聲音淒厲得像厲鬼索命,在京師上空盤旋。
    監斬官蔣瓛手一抖,茶盞碎了一地。
    觀刑樓上,朱允炆嚇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兩腿直打擺子。
    “皇……皇爺爺……”朱允炆拽著身邊老人的袖子,帶著哭腔,“他……他在說什麽?”
    朱元璋麵無表情地看著刑場上的血腥,反手握住朱允炆的手,力氣大得讓少年吃痛。
    “看著。”
    朱元璋的聲音冷硬如鐵,“他是為你死的。你記住這場麵。做了皇帝,心就要比刀子還硬。今天這裏流的血,就是為了讓你明天的龍椅坐得穩。”
    “可是……可是四叔那邊……”朱允炆想起藍玉臨死前喊的“北邊的虎”,心裏莫名發慌。
    “老四?”朱元璋眯起眼,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他要是安分守己,也就是個塞王。要是他敢齜牙……”
    老皇帝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到了。
    刑場上的慘叫聲終於弱了下去。
    血水順著石板縫往下流,把菜市口染成了暗紅色。據說後來衝洗了三天三夜,那股子腥味兒愣是半年沒散。
    藍玉一死,多米諾骨牌就倒了。
    景川侯曹震、鶴慶侯張翼……一個個名字被朱筆勾決。
    那些曾經跟著朱元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老兄弟,如今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傅友德坐在自家後院,擦著跟了他幾十年的戰刀,手抖得厲害。馮勝閉門謝客,整日在家念經,卻還是整宿整宿睡不著。
    誰都知道,屠刀舉起來了,不見夠血是不會收回去的。
    “飛鳥盡,良弓藏。”這幾個字,成了懸在所有武將頭頂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與此同時,數千裏之外。
    一隻灰撲撲的信鴿,頂著西域的大風沙,差點飛斷了氣,終於翻過了蔥嶺。
    它一身毛都快禿嚕光了,腳爪上全是血泡,一副“身體被掏空”的慘樣,一頭栽在撒馬爾罕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窗沿上。
    這裏是帖木兒帝國的中心。
    而在後花園那處最好的葡萄架下,一個胖子正躺在軟榻上,手裏晃著一杯殷紅的葡萄酒。
    旁邊趴著一頭壯得離譜的青牛——牛魔王正在反芻,嚼得津津有味。
    “咕咕……”信鴿發出微弱的呻吟。
    一隻胖乎乎的大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它。
    “喲,這小東西,還是個勞模啊。”
    範統從信鴿腿上的竹筒裏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布,隨手抓了一把加了料的特製鳥食扔給信鴿,然後慢悠悠地展開。
    上麵隻有一行字,狂草,透著股妖氣。
    “太子薨,藍玉誅,屠刀起,潛龍當歸。”
    落款畫著一個黑色的三角形,那是姚廣孝那個妖僧的暗記。
    範統臉上的嬉皮笑臉慢慢收了起來。
    他坐直了身子,那個平日裏隻知道吃喝玩樂的胖子,此刻身上竟然透出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場。
    範統把絹布揉成一團,扔進嘴裏嚼了嚼,直接咽了下去,“夠狠。不過也好,到時候更容易。”
    他轉頭看向東方。
    雖然隔著萬水千山,但他仿佛能聞到那股從應天府飄來的血腥味,還有那股正在醞釀的風暴。
    “既然這把高端局已經開了,那咱們也不能閑著。”
    範統拍了拍身邊的牛魔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準備一下,咱們該給咱們‘天授大可汗’,多準備,準備。”
    風起於青萍之末。
    大明的棋局,至此,怕是要徹底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