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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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後,一套嶄新的八仙桌和兩把椅子擺在了陳家院子裏。桌麵打磨得光滑,椅背上還簡單刻了花紋。
陳老爺看了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比我想象的還好!”
陳老爺是個爽快人,當即付了十兩銀子,要了這套桌椅,又把家裏需要的兩套桌椅、三張床的活都交給了沈音,預付了二十兩銀子的定金。
拿著沉甸甸的銀子,沈音的手都在抖。她先去還了劉老財的五兩銀子和利息,又買了兩袋白米和一些肉,剩下的錢留著買木料和給木工付工錢。
晚上,她給孩子們做了肉粥,看著孩子們吃得香甜,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一半。
張漣漪捧著碗,笑得甜甜的:“母親,今天的粥好香啊,真好喝!”
沈音摸了摸她的頭,眼裏閃著光:“喜歡吃就多吃些,吃飽飽的,長高高的。”
趙燕飛和沈自謙這幾日也看到了沈音的所做,他們互相對視了眼,趙燕飛開口道:“音兒,我們兩個老家夥,你不嫌棄的話,盡管使喚。”
沈自謙跟著點點頭,衝這個昔日需要依靠他的嬌嬌女兒笑得有些卑微,也有些討好。
他在朝堂上是受人尊敬的吏部侍郎,凡事不必他動手,隻要一張嘴,自然有前仆後繼的人為他效力辦事。
擔現在的他,就是個有關節炎,還身體虛弱,不能抗的老禿子。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個拖累,雖然家中小輩無人這般說,但他心裏卻......
看著滿頭白花花的老人家衝她這麽笑,沈音僵了下,過去挽住沈自謙的胳膊,“父親,我有個大事想拜托您,不知道您......方便不?”
“方便方便,你說。”沈自謙忙不迭的應聲,滿臉希冀的望著沈音。
“就是我一個女子,兩個工匠畢竟是外男,我老在他們跟前晃悠也不是事兒,您看您能不能幫我監工?”沈音說的一臉為難。
“當然可以!”沈自謙拍了拍沈音的胳膊,“這種事情,你該早說的。”
沈音抿唇笑了笑,“那就太好了,多謝父親。”
沈音看著沈自謙眼裏重新燃起的光,像蒙塵的燭芯被撥亮了些,悄悄鬆了口氣。
她哪是真怕和外男打交道,先前一路流浪到婺城,遇到多少事多少人,去買米還在集市上跟糧鋪老板討價還價,跟高利貸劉老財掰扯利息,早把那點女兒家的拘謹磨沒了。
她不過是瞧著這位昔日的吏部侍郎,近來總悶在西廂房的角落裏歎氣,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衣裳磨平的補子,那模樣看得人心頭發酸。
倒不如讓他管著這木工活計,既能轉移心思,也能讓他覺得自己不是靠晚輩養著的累贅。
第二日天剛亮,雞剛叫頭遍,沈自謙就起了身。
他翻出沈音昨晚熬夜畫的簡易圖紙,那紙是糙紙,邊緣毛躁,線條卻畫得工整,桌腿的弧度、桌麵的尺寸都標得清清楚楚。
他把圖紙疊得方方正正揣進懷裏,又從牆角拖出個小馬紮。那是張鬆青先前給孩子們做的,凳麵磨得發亮,腿有些晃,他用麻繩緊緊纏了兩圈,才端端正正坐在院子中央。
李師傅和王師傅踩著露水進了院,剛把鬆木和榆木架在木架上,沈自謙就顫巍巍地湊過去。
他先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才指著圖紙上的椅腿說:“兩位師傅,你看這處,我閨女說要做成外圓內方的弧度,坐起來既穩當,又比直愣愣的腿好看些。”
他怕師傅們不信,又補充道,“我昨兒夜裏摸了摸家裏的舊椅子,直腿的坐久了硌腿,還真不如這帶弧度的舒坦。”
李師傅愣了愣,放下手裏的墨鬥湊過來看。他做了二十年木工,見慣了東家要麽不管樣式,要麽瞎提要求,還是頭回見個白發老人這麽認真。
再看沈自謙,雖瘦得顴骨凸起,眼神卻亮,指著圖紙上的木料紋理說:“我閨女還說,這榆木的紋理得順著凳麵鋪,不然日子久了容易裂——我雖不懂木工,卻知道蓋房子得順木紋,想來是一個道理。”
這話其實是沈音前一晚特意“科普”給他的,怕他監工時長不出話,此刻被他說得條理清晰,倒像自己琢磨出來的。
李師傅忍不住笑了,拍了拍木料說:“您放心,沈老爺子,我們按圖做,保準不差分毫。這弧度我們用墨線比著畫,錯不了。”
得了準話,沈自謙的腰板一下挺得更直。他是沒幹過這個,但年輕時在吏部審過無數人,最會摳細節。
李師傅拿刨子推桌麵,剛推了兩下,他就湊過去指著邊緣說:“師傅,這處再磨磨,你看有個小毛刺,孩子們跑著玩要是蹭到,容易刮破手。”
王師傅給桌腿打榫卯,錘子剛落下,他又說:“慢些慢些,這榫頭得敲得嚴絲合縫,不然往後搬椅子,腿鬆了容易摔著人。”
起初兩位師傅還覺得他囉嗦,可聽了兩回,發現他說的全在點子上,刨子推過的桌麵,經他提醒再磨一遍,果然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榫卯按他說的敲緊,拚起來的凳架晃都晃不動。
一來二去,兩位師傅反倒樂意聽他的了,每做一步都先問一句:“沈老爺,您瞧瞧這樣成不?”
沈自謙也不客氣,眯著眼仔細看,滿意了就點頭,不滿意就指出來,倒真像個經驗老到的監工。
日頭爬到頭頂時,趙燕飛端著個粗瓷碗從灶房出來,碗裏臥著兩個白麵饅頭,冒著熱氣。
她走到沈自謙身邊,把碗遞過去:“快吃吧,沈監工。忙活一上午了,墊墊肚子。”
“你真是的,怪會打趣我。”沈自謙嗔怪的瞪了眼,接過碗,饅頭的麥香混著熱氣撲進鼻子。
他記得這白麵是沈音昨天用陳老爺給的定金買的,總共就二斤,本是給孩子們留的。
他把饅頭掰成兩半,塞了一半到趙燕飛手裏:“你也吃,這幾日你幫著掃地,照顧孫兒們,手上都磨出泡了,比我累。”
趙燕飛的眼眶一下就熱了,她別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饅頭推回去:“我不餓,灶房裏還有糙米湯,我喝那個就行。你下午還得盯著活計,快吃了吧。”
她說著,轉身就往灶房走,腳步有些急,怕沈自謙看見她發紅的眼睛。
沈音在外頭跑了一上午,剛進院就揚著手裏的紙條笑。
她額角滲著汗,鬢角的碎發貼在臉上,卻難掩喜色。
她快步走到沈自謙身邊,把紙條遞給他,壓低聲音說:“父親,我剛才去了西街的布莊,王老板娘說她娘家侄子下月初成親,正愁沒地方打家具。我把咱們給陳家做的桌椅說了,還把樣式描給她看,她說明天就來咱們這兒瞧瞧樣品!”
沈自謙眼睛猛地一亮,捏著紙條的手都有些抖:“真的?那可得把樣品擦得亮堂堂的,讓她好好瞧瞧!”
說著,他就要起身去搬院裏的八仙桌。那套桌椅昨天剛做好,擺在院角晾著,落了點浮塵。
沈音連忙攔住他,從旁邊拖來一塊幹淨的粗布遞過去:“您歇會兒,我來擦。您坐著指揮就行。對了,昨天買的木料夠不夠用?要是不夠,我下午再去集市一趟。”
“夠!”李師傅正好放下手裏的鋸子,接話道,“沈老爺昨天算得準著呢!咱們給陳家做兩套桌椅、三張床,他按著圖紙算的木料,不多不少,剛好用完,一點沒浪費。比我們自己算的還精!”
沈自謙聽了,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他重新坐回小馬紮上,看著沈音蹲在地上,用布仔細擦著八仙桌的每一個角落,趙燕飛在一旁幫著撣椅背上的灰,陽光灑在她們身上,暖融融的。
木工師傅們手裏的鋸子、刨子不停,“沙沙”“咚咚”的聲音混著孩子們在院門口追蝴蝶的笑聲,熱鬧得很。
他忽然覺得,這日子好像沒那麽難熬了。以前在京城,他身居高位,前呼後擁,卻總提著心;如今雖落了難,住在小院子裏,吃著糙米飯,可看著女兒忙前忙後,看著自己還能幫著算木料、盯活計,倒比從前踏實。
至少眼下,他還能為這個家,做點實實在在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