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老底新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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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老板灰溜溜離去後,博古齋清淨了兩日。但陳墨白和金三錢都清楚,這不過是暴風雨間歇的片刻寧靜。南邊的人既然出手試探了一次,絕不會就此罷休。果然,第三天下午,又有人上門了。
    這次來的是一位老者,穿著樸素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渾濁,看起來像個退休的老幹部,身後隻跟著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手裏提著一個老舊的皮箱。
    老者進門便自報家門,姓吳,說是受朋友所托,帶來幾件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心裏沒底,聽聞“琉璃陳”先生眼力如神,特來請教,言辭懇切,態度謙卑,與之前那位錢老板的張揚截然不同。
    然而,陳墨白和金三錢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同時升起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吳老者看似普通,但那渾濁眼神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精光,以及身後那年輕人沉穩下盤和銳利的目光,都顯示出這主仆二人絕非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吳老先生客氣了,請教不敢當,一起看看東西吧。”陳墨白依舊客氣地將人請進內室。
    吳老者示意年輕人打開皮箱。裏麵依舊襯著軟布,放著三件東西。看到這三件東西,連金三錢都忍不住微微坐直了身子。
    這三件,比之前錢老板那三件“暗器”,水準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第一件,是一隻陶俑,漢代的舞女俑,衣袂飄飄,姿態生動,陶土自然老化開裂的痕跡,土鏽沁色的深度和分布,幾乎無懈可擊。 第二件,是一麵銅鏡,唐仿漢的瑞獸鏡,鏡體黑漆古包漿溫潤如玉,紋飾清晰流暢,鏽色過渡自然,透著千年古物的寶光。 第三件,則是一塊黑乎乎的金屬牌,巴掌大小,呈不規則圓形,厚實沉重,通體覆蓋著極其厚重暗沉的鏽垢,幾乎看不清任何紋飾,隻有邊緣處隱約能摸出一點起伏,散發著一種陰冷肅殺的氣息。
    這三件東西,單從品相和老化痕跡來看,幾乎件件都是足以擺進博物館的“開門老貨”,看不出任何明顯的破綻。
    “嗬嗬,幾件粗陋玩意兒,家裏傳了有些年頭了,一直沒敢拿出來見人,還請陳老師給掌掌眼,看看究竟對不對路。”吳老者笑眯眯地說著,語氣依舊謙和,但那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較和審視。
    陳墨白心中凜然。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出招!之前錢老板那三件是明晃晃的“暗器”,而這三件,則是裹著糖衣的炮彈,看似完美,內裏卻不知藏著怎樣的玄機,一個判斷失誤,不僅砸招牌,更可能得罪真正有來頭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神色變得凝重起來。他沒有立刻上手,而是先仔細觀察,甚至拿起放大鏡,對著每一件東西的細節看了又看。
    陶俑的開臉神態、衣紋走勢;銅鏡的合金比例、鑄造範線;金屬牌的鏽層堆積狀態、重量手感……無一不符合老物特征。做舊手段之高,堪稱登峰造極。
    吳老者在一旁靜靜看著,也不催促,隻是慢悠悠地喝著茶。
    觀察良久,陳墨白終於放下了放大鏡。他知道,肉眼和常規經驗已經無法判斷了,必須動用那份非常規的力量,而且必須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更加精準、克製。
    他再次暗中運轉心法,胸口藥玉散發溫涼氣息,幫助他穩住心神。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全麵感知,而是將精神力凝聚成三道極其細微、卻又無比堅韌的絲線,分別探向三件物品最核心、最不易被作偽的“神髓”所在。
    第一道感知力探向陶俑的核心胎土。 反饋回來的,是純淨的漢代陶土氣息,沉靜、古老,毫無雜質。這件陶俑,竟是真的漢代真品!並非做舊!
    第二道感知力探向銅鏡的鏡鈕內部和鏽層最深處。 反饋回來的,是唐代銅錫配比特有的溫潤感,以及千年氧化形成的、極其自然老化的鏽蝕內核。這麵唐鏡,也是開門老貨!
    陳墨白心中驚訝更甚。對方竟然拿出兩件真品?那問題必然出在第三件上!他更加小心地將第三道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刺向那塊黑乎乎金屬牌被厚重鏽垢覆蓋的核心!
    感知力穿透層層阻礙, 感受到的是一種極其冰冷、肅殺、帶著鐵血氣息的官造器物的規整與威嚴!那是一種源自明代的、屬於特殊暴力機構的獨特氣場,強大而壓抑。
    是明代錦衣衛的腰牌?!而且是真品?!
    陳墨白心中巨震,但就在他即將做出判斷的瞬間,感知力捕捉到了核心最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和諧的“新”意!那是一種後刻修改紋飾時留下的、與整體古老殺伐之氣格格不入的銳利和刻意!
    他猛地凝聚全部心神,忽略那強大的真品氣息幹擾,死死鎖定那絲不和諧的“新”意,深入“看”去!
    隻見在那腰牌的核心處,原本應該雕刻著代表持有者身份編號或特殊指令的原始紋飾,被人用極高明的手段磨去了一部分,然後又用後刻的、更加繁複猙獰的鬼麵紋飾覆蓋了上去!後刻的紋飾也做了做舊處理,幾乎與整體鏽垢融為一體,但其內核那絲“新火氣”和刻意模仿的匠氣,卻逃不過陳墨白深入核心的微觀感知!
    老底新工!這是一塊真正的明代錦衣衛腰牌,但上麵的關鍵紋飾被後人修改了!其目的,可能是為了掩蓋原主的真實身份,也可能是為了增加其神秘感和價值,但無論如何,這使其失去了部分原始的曆史信息,價值大打折扣,也成了一件“問題物件”!
    陳墨白緩緩收回了感知力,額角微微見汗。這三件東西的考較,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耗費心神,尤其是最後一件,需要在強大的真品氣息幹擾下,精準捕捉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瑕疵,對控製力的要求極高。
    店內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著他。
    吳老者放下茶盞,笑眯眯地問:“陳老師,看得如何了?”
    陳墨白沉吟片刻,指向那陶俑和銅鏡:“這兩件,開門老貨,漢俑唐鏡,沒什麽問題,吳老好收藏。”
    吳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想到他如此肯定前兩件,點了點頭:“那這第三件呢?”他指向那塊黑乎乎的腰牌。
    陳墨白拿起那塊沉重的腰牌,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凹凸不平的鏽垢表麵,緩緩道:“這塊牌子,更是了不得。”
    “哦?”吳老者眉頭一挑。
    “殺氣很重,規製嚴整,是明代官造器,而且……應該是錦衣衛的腰牌。”陳墨白語氣肯定。
    吳老者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陳老師好眼力!那依您看,這東西對不對?”
    “對,也不對。”陳墨白語出驚人。
    “此話怎講?”吳老者身體微微前傾。
    “牌子本身是老底子,明代錦衣衛的真品無疑。”陳墨白將腰牌翻過來,指尖點著那紋飾最複雜、鏽垢最厚重的區域,“但是,這上麵的紋飾,最核心的這部分,是後來後刻上去的。原來的紋飾被磨掉了,用這更花哨的鬼麵紋蓋住了。手法很高明,做舊也幾乎天衣無縫,可惜……芯子裏那點‘新’勁兒,還沒完全散幹淨。”
    他這話說得委婉,卻一針見血!
    吳老者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猛地爆發出銳利的光芒,緊緊盯著陳墨白,仿佛要將他看穿。他身後的年輕人也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店內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足足過了十幾秒鍾,吳老者才緩緩靠回椅背,長長吐出一口氣,臉上的驚容緩緩化為一種複雜的讚歎:“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老夫走南闖北六十餘年,自認在辨偽一道已難逢對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陳老師這雙眼……已非凡眼啊!”
    他站起身,對著陳墨白鄭重地拱了拱手:“多謝陳老師指點迷津!這件東西,困擾老夫多年,今日終於得解!佩服!真心佩服!”
    這一次,他的語氣不再是之前的客套和試探,而是帶著真正的敬意和折服。
    陳墨白連忙還禮:“吳老過獎了,晚輩隻是僥幸看出一點皮毛。”
    “不必過謙。”吳老者擺擺手,示意年輕人收起東西,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墨白,“琉璃陳,名不虛傳。看來這北地古玩行,又要出一位扛鼎的人物了。嗬嗬,好,很好。”
    說完,他不再多言,帶著年輕人告辭離去,背影竟顯得有些蕭索,又有些欣慰。
    送走這兩人,金三錢才慢悠悠地踱過來,嘬著牙花子:“嘖嘖,連‘南吳’都親自跑來試你的水深淺了。小子,你這回可是把天捅了個窟窿眼啊。”
    “南吳?”陳墨白一愣。
    “吳天眼,南派五家裏眼力最毒、輩分最高的老怪物之一,平時根本不出山。看來你之前踩了秦遠山的尾巴,又折了錢老板的麵子,把這幫老家夥都給驚動了。”金三錢嘿嘿一笑,“不過你剛才應付得漂亮!尤其是最後那腰牌,‘老底新工’點得恰到好處,既顯了本事,又給了那老家夥台階下。不錯,真不錯!”
    陳墨白恍然,原來那看似普通的老者,竟是如此來頭。經此一役,他知道,“琉璃陳”這三個字,算是真正入了南北頂尖圈子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