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臨時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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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吳”吳天眼的悄然造訪與铩羽而歸,激起的漣漪遠比表麵看到的更加深遠。接下來的幾天,博古齋莫名地清靜了不少,往日裏那些或明或暗的窺探目光似乎都收斂了許多。但陳墨白和金三錢都明白,這不是風波平息,而是暴風雨來臨前,各方勢力都在重新評估他這個突然崛起的“琉璃陳”的分量。
這日傍晚,天色將暗未暗,博古齋正準備打烊上板,一位稀客卻慢悠悠地踱了進來。
來人是個幹瘦的小老頭,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頭發花白稀疏,臉上皺紋堆壘,手裏還拎著個半舊的工具箱,看起來像個剛下班的老鉗工。他進店後也不說話,隻是背著手,眯著一雙看似渾濁的老眼,慢悠悠地打量著店裏的陳設,目光在幾件不錯的物件上略有停留。
小泉剛要上前詢問,卻被金三錢一把拉住。老家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裏間門口,罕見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懶散模樣,對著那勞動服老頭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勞動服老頭也瞥了金三錢一眼,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兩人之間似乎有種無需言語的默契。
陳墨白心中一動,知道這絕非常人,便主動上前,客氣地問道:“老先生,店裏快打烊了,您這是……”
勞動服老頭這才將目光轉向陳墨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聲音沙啞地開口,帶著濃重的京腔:“你小子,就是那個攪風攪雨的‘琉璃陳’?”
這話問得毫不客氣,甚至有些居高臨下。但陳墨白卻從對方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深處,感受到了一種審視,而非惡意。
“晚輩陳墨白,混口飯吃,當不起什麽攪風攪雨。”陳墨白不卑不亢地答道。
勞動服老頭哼了一聲,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櫃台前,從勞動布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輕輕放在了櫃台上。
那是一片隻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碎瓷片,胎質細膩,釉色是天青中泛著淡淡的灰藍,釉麵溫潤如玉,斷口處老舊自然,邊緣還有一小塊附著的墊燒窯渣。
“瞅瞅。”老頭言簡意賅。
陳墨白心中疑惑,但還是依言拿起瓷片。指尖觸及的刹那,他心中便是一凜。這瓷片看似普通,卻透著一股極其內斂純淨的寶光,氣息古老而尊貴,絕非尋常民窯之物。他甚至沒有動用感知力,僅憑肉眼和手感就能斷定,這至少是宋代鈞窯的瓷片,而且很可能是官鈞!
“宋鈞,天青灰藍釉,片雖小,神韻足,老開門的東西。”陳墨白放下瓷片,謹慎地說道。
勞動服老頭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這是一小塊黑乎乎、像是從什麽銅器上磕下來的碎片,覆蓋著厚厚的鏽垢,但隱約能看到一點精致的錯金銀紋飾痕跡。
“再看看這個。”
陳墨白拿起銅片,這一次,他凝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感知力,深入鏽垢之下。反饋回來的,是戰國時期青銅特有的那種精煉銅質,以及錯金銀工藝的華麗與精湛,氣息古老而純正。
“戰國錯金銀器殘片,工藝精湛,可惜了。”陳墨白再次放下。
勞動服老頭第三次伸手入袋,這次摸出的,是一塊小小的、邊緣已經磨圓了的墨塊殘角,通體黝黑,卻散發著淡淡的、清幽的鬆煙墨香。
陳墨白拿起墨角,輕輕一嗅,那悠遠純淨的鬆煙氣息便鑽入鼻腔,再指腹稍一撚磨,質感細膩如膏。他甚至能感受到製墨匠人那份專注與虔誠。
“明清古墨,鬆煙極品,是好東西。”
勞動服老頭看著陳墨白將三樣小東西,判明,那雙古井無波的老眼裏,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滿意之色。他慢悠悠地將三樣東西重新收回口袋,仿佛那隻是三塊普通的石頭。
“眼力還行,手頭也還有點感覺。”老頭沙啞地評價了一句,然後轉頭看向一直靠在門框上沒說話的金三錢,“三錢,你這半路撿來的徒弟,比你年輕時強點,沒那麽毛躁。”
金三錢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廢話!老子挑人的時候,你還在廠裏擰螺絲呢!”
勞動服老頭沒理他的吐槽,又看向陳墨白,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琉璃廠,有琉璃廠的規矩。以前講究個師承門戶,拜了碼頭,才算自己人,出了事,才有老家夥們幫著出頭。現在嘛……世道變了,老規矩也鬆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小子,最近蹦躂得是有點高,惹的事也不小。南邊北邊,明的暗的,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按理說,你無門無派,沒個跟腳,在這琉璃廠,就是棵無根的野草,是個人都能來踩兩腳。”
陳墨白默默聽著,心中已然明了。這是琉璃廠老一輩的人物,來給他劃線立規矩了。
“不過,”老頭話鋒一轉,“看你小子還算有點真本事,做事也講點分寸,沒給咱們北地丟人。最關鍵的是,聞成海那老小子的徒弟,趙明遠的師侄,說起來,也不算外人。”
提到師父和師叔,陳墨白心中一酸,神情更加恭敬。
“所以呢,我們幾個老不死的私下裏叨咕了一下,”勞動服老頭用大拇指隨意地往後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哪些人,“給你個‘臨時堂口’的資格。算是認可你在這琉璃廠,有這麽一號人物了。往後,隻要你自己不作奸犯科,不壞了行裏的根本規矩,在這琉璃廠的地麵上,尋常的魑魅魍魎,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動你。”
臨時堂口!
陳墨白心中一震!他雖然不太清楚這“臨時堂口”具體意味著什麽,但聽這意思,似乎是得到了琉璃廠某種非官方但卻極具分量的認可和庇護!這無異於在他如今風雨飄搖的處境中,提供了一塊小小的立足之地!
“多謝老先生!多謝各位前輩!”陳墨白連忙躬身行禮。這份認可,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別急著謝。”勞動服老頭擺擺手,“‘臨時’兩個字,你得聽明白了。這可不是什麽護身符,頂多算是一麵旗,告訴你別人,這草有主兒了,別隨便踩。但這旗能打多久,能不能變成‘正式’的,還得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惹出捅破天的大禍,我們這幾個老骨頭,可不會出來替你扛雷。”
金三錢在一旁插嘴:“聽見沒?小子!就是給你個名分,讓你死得好看點!別真以為抱上大腿了!”
勞動服老頭瞪了金三錢一眼,似乎嫌他話多,然後又對陳墨白道:“規矩很簡單:一不準欺行霸市;二不準販假售假坑害普通人;三不準勾結外賊,損毀國寶。觸了任何一條,這‘堂口’立馬收回,而且你會死得比野草還難看。記住了?”
“晚輩銘記於心!”陳墨白鄭重應道。
“嗯。”勞動服老頭這才似乎完成了任務,再次打量了一下博古齋,目光在聞成海休息的裏間方向停留了一瞬,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隨即轉身,背著手,慢悠悠地向外走去,那幹瘦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門外的夜色之中。
自始至終,他都沒留下名字。
直到那身影消失,金三錢才長長舒了口氣,又恢複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嘟囔道:“這老倔頭,還是這副德行……擰了一輩子螺絲,還真把自己當螺絲了……”
“金爺,這位老先生是……”陳墨白好奇地問道。
“以前琉璃廠國營文物商店的老師傅,姓雷,真正的火眼金睛,專攻陶瓷和金屬器修複鑒定,手上功夫絕著呢。退休幾十年了,平時誰也不搭理,就窩在他那小平房裏鼓搗東西。能讓他出麵,小子,你麵子不小啊。”金三錢嘖嘖道,“看來你這次把南吳頂回去,是真合了這幫老家夥的胃口了。這‘臨時堂口’,雖說沒啥實際好處,但有了這名頭,至少琉璃廠裏那些想趁機落井下石的小鬼,得掂量掂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