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當代鬼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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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田窯歸來,陳墨白腦子裏像是塞進了一團亂麻,一邊是探方底部那灼燒靈魂的恐懼印記,一邊是女考古隊員夏沫那雙冷得能凍住瓷漿的眼睛。“丙字七號秘窖”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冰牆。他像隻圍著熱灶台打轉卻找不到下嘴處的貓,焦躁又無奈。
“急也沒用,”林清瑤倒是沉得住氣,一邊整理著白天拍的遺址照片,一邊給他潑冷水,“那個夏沫明顯是塊難啃的硬骨頭,硬碰硬隻會打草驚蛇。既然研討會安排了仿古瓷製作體驗,不如放鬆一下,換個思路,或許能有意外收獲。”
陳墨白撇撇嘴:“做瓷器?我這雙手,摸古董還行,捏泥巴?怕是搓出來的泥條比金爺的褲腰帶還歪歪扭扭。”
話雖如此,第二天上午,當研討會大巴將他們拉到一處環境雅致、兼具展示和體驗功能的現代陶瓷工坊時,陳墨白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勾起了一絲興趣。工坊裏,拉坯機嗡嗡作響,釉料散發著獨特的氣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創造的活力,與古窯遺址的沉靜滄桑截然不同。
體驗環節是自由選擇,可以嚐試拉坯、利坯(修坯)、繪畫或上釉。大多數學者都興致勃勃地圍在拉坯機旁,看著陶藝師將一團泥巴魔術般變成各種形狀,然後自己上手嚐試,結果往往是泥巴飛濺,笑聲不斷。
陳墨白自覺沒那手藝,便溜達到繪畫區。這裏相對安靜,長桌上擺滿了素燒過的白瓷胎,以及各色青花料。一位看起來三十出頭、穿著素色亞麻上衣、麵容清俊卻帶著幾分疏離感的年輕人,正坐在角落,旁若無人地在一隻梅瓶上勾勒著纏枝蓮紋。他運筆極穩,線條流暢精準,仿佛不是在畫畫,而是在進行某種精密的儀式。
工坊負責人低聲介紹:“那位是範一塵老師,年輕一代裏仿古青花的高手,尤其擅長模仿元明韻味,他們家祖上就跟瓷器打交道,據說跟曆史上的‘範記窯’還有點淵源呢。就是性子有點獨,不太愛交際。”
範記窯!陳墨白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這可是與“承安會”糾纏不清的名字!他不動聲色地湊近些,假裝觀摩別人畫瓷,眼角餘光卻牢牢鎖定了範一塵。
隻見範一塵畫完最後一筆,將毛筆輕輕擱下,對著光線仔細審視自己的作品,微微蹙眉,似乎對某個細節仍不滿意。這時,工坊工作人員端來幾盆新調製好的青花料,供大家選用。範一塵習慣性地用手指沾了一點料,在指尖撚開,又湊近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料,不對。”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工作人員一愣:“範老師,這都是按老方子調的,鈷料比例沒問題啊。”
“比例是死的,料性是活的。”範一塵語氣平淡,卻透著執拗,“這批鈷礦的產地,怕是偏了少許,少了點金石氣,火氣又太重。燒出來,色浮,欠沉穩。”
周圍幾個懂行的學者也好奇地圍過來,看了看青花料,又看了看範一塵,有人點頭稱是,有人將信將疑。單憑肉眼和嗅覺,能分辨出鈷礦產地的細微差別?這聽起來有點玄乎。
陳墨白心中一動。他對青花料的認知,更多來源於觸摸成品時的“感覺”,對原始料性的判斷並非強項。但範一塵這番話,卻讓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那種對材料本身“活性”的極致追求,與他依賴的“物靈”感知,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忍不住開口,不是對範一塵,而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旁邊人聽:“料如人,有魂魄。產地是根骨,煉製是修行,火候是機緣。根骨不正,修行再苦,也難成大器。”
這話一出,範一塵倏然抬頭,清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陳墨白身上,帶著明顯的驚訝和探究。周圍人也安靜下來,看看陳墨白,又看看範一塵。
“這位先生,高見。”範一塵開口,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份疏離感減弱了些許,“不知先生是?”
“北平來的,陳墨白,對古物略有興趣。”陳墨白拱拱手。
“陳先生。”範一塵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話鋒一轉,指向那盆青花料,“既如此,依先生之見,此料當如何調整,方能‘根骨正’?”
這是考較來了。陳墨白心裏明鏡似的。他哪裏懂具體調整配方?但他有他的“歪招”。他走上前,學著範一塵的樣子,用手指沾了點青花料,卻沒有撚開,而是閉上眼睛,輕輕將指尖按在自己的眉心(假裝思考,實則是將感知力集中於料粉)。
瞬間,一股混雜的信息湧入:深山礦脈的沉積感、水流衝刷的痕跡、人工研磨的力度、以及幾種輔助配料(如石子青、明珠料等)的微弱氣息……確實,這料子底子不錯,但核心的鈷料,似乎來自一條礦脈的邊緣地帶,少了幾分核心區域的“醇厚”和“烈性”,就像一壺好茶,用了次一等的茶葉,滋味總差那麽一點火候。
他睜開眼,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沉吟道:“此料根基尚可,然其性略‘漂’,似缺一味‘壓艙石’。或許……可嚐試加入極少量的、產自雲南朱明地區的土鈷(一種含鈷的天然礦物土,色澤深沉),取其沉鬱之氣,以鎮浮華。比例嘛……千分之一二足矣,過則色黯。”
他這話半是依據剛才感知到的料性偏差,半是瞎蒙。沒想到範一塵聽完,眼中精光一閃,盯著陳墨白看了好幾秒,緩緩道:“陳先生果然不是‘略有興趣’。此法……甚險,但理論上,或可一試。先生對料性之感知,已近乎‘道’。”
一場關於青花料的討論,瞬間提升了哲學高度。周圍幾位老專家也紛紛點頭,表示這種對材料本源精神的探討,正是當代仿古瓷超越單純形似、追求神似的關鍵。
範一塵似乎被勾起了談興,他拿起自己剛才畫的那隻梅瓶,道:“形易摹,神難追。如今科技發達,胎釉配方、繪畫技法乃至做舊手段,皆可量化分析,極致模仿。然,古瓷之神韻,在於當年工匠手下那份‘不得已’與‘偶然’。泥性的微差,窯火的變幻,筆鋒的頓挫,皆非刻意所能為。今人仿古,太‘完美’,反而失了真趣。”
陳墨白深以為然,接口道:“範老師所言極是。器物有靈,這‘靈’,一半在匠人傾注的心血與情緒,另一半,就在這材料與火候的‘天成’之中。過於追求技藝的完美,好比隻練招式不修內功,終究是花架子。感知其‘靈’,順應其‘性’,或許才是真正的傳承。”
一個強調技藝基礎上的神韻捕捉,一個側重靈性感知下的順勢而為,兩人觀點雖有差異,卻都在追求超越表象的“真”。這番對話,引得周圍不少學者加入討論,儼然成了一個小型的學術沙龍。
辯論中,陳墨白始終分出一絲心神感知著範一塵和他那件半成品梅瓶。令他稍感安心的是,範一塵的作品氣息非常純淨,隻有專注、嚴謹和一絲對完美的追求,完全沒有“鬼工門”相關器物上那種陰冷、詭譎的感覺。而且,範一言談間對古法傳承的尊重,也顯得真誠。
然而,當有人無意間提起“範記窯”在明末清初也曾燒造出堪比官窯的精品時,陳墨白敏銳地捕捉到,範一塵的眼神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像是驕傲,又像是……一絲隱痛。他並未接話,隻是淡淡地將話題引回了技術層麵。
體驗環節結束,眾人散去。範一塵在離開前,特意走到陳墨白麵前,遞給他一張素雅的名片,上麵隻有一個名字和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
“陳先生,有機會可來舍下小坐,交流切磋。”範一塵的語氣依舊平淡,但眼神中多了幾分認可。
“一定叨擾。”陳墨白鄭重接過名片。他知道,這或許是一條接近“範記窯”曆史的重要途徑。
回程的車上,林清瑤低聲笑道:“沒想到你還有這手,‘料如人,有魂魄’,差點把那位範大師都唬住了。”
陳墨白嘿嘿一笑:“瞎貓碰上死耗子,主要還是人家範老師水平高,能聽出弦外之音。不過,這人有點意思,手藝沒得說,氣息也正,就是提到祖上‘範記窯’時,反應有點微妙。”
“看來,這景德鎮真是藏龍臥虎。”林清瑤感慨,“明麵上的學術討論,暗地裏的遺址探尋,現在又多了個手藝高超、身世成謎的仿古大師。這潭水,是越攪越渾了。”
陳墨白把玩著那張名片,目光望向車窗外。與範一塵的這場意外交鋒,像在迷霧中又點亮了一盞燈。當代的“鬼工”或許陰險,但傳承有序的正統手藝,依然在這片土地上散發著純淨的光芒。而這道光,或許能照亮通往曆史真相的某條岔路。
接下來,是該想辦法再去會會那位冷若冰霜的夏沫,還是先去拜訪一下這位孤傲的範一塵呢?他摸了摸口袋裏那張薄薄的名片,感覺分量不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