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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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小滿站在隔壁單元門洞前,陰涼的氣息撲麵而來,夾雜著老樓特有的潮濕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她的心跳平穩,目光沉靜,手心卻微微汗濕,緊緊攥著那枚鏽蝕的勳章,冰涼的金屬棱角硌著她的皮膚。
    她不確定即將麵對什麽。一個心懷愧疚的老人?還是一個隱藏著更深秘密的、可能危險的人物?感知術無聲地蔓延進去,捕捉到的隻有一片沉滯的寂靜,以及深處一個緩慢、沉重、帶著病弱氣息的心跳。
    她抬起手,敲了敲門。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裏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
    等了片刻,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緩慢而拖遝。門鎖“哢噠”一聲響,門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深刻皺紋、臉色灰黃的臉露了出來,眼神渾濁,帶著濃濃的戒備和被打擾的不悅。正是劉老頭。
    “誰啊?”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破舊的風箱。
    “劉爺爺好。”林小滿仰起小臉,努力擠出一個屬於這個年齡的、略帶怯生生又乖巧的笑容,“我是旁邊單元的林小滿。”
    劉老頭渾濁的眼睛打量著她,眉頭皺得更緊,顯然對陌生小孩的到訪感到莫名其妙甚至不耐煩:“林小滿?不認識。什麽事?”他沒有開門的意思,語氣硬邦邦的。
    林小滿沒有退縮,她將握著勳章的手稍稍舉起一點,讓那鏽蝕的五星圖案能被他看到,聲音放得更輕、更軟,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劉爺爺,我……我在樓下撿到這個……好像是很重要的東西,上麵還有字,但我看不懂。樓下的奶奶說,您以前是軍人,見多識廣,讓我拿來問問您……”
    她的措辭小心極了,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撿到東西、求助無門的懵懂小孩,甚至巧妙地扯了“樓下的奶奶”做幌子,最大限度地降低對方的警惕。
    然而,就在那枚鏽蝕的勳章完全映入劉老頭眼簾的瞬間——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雙原本渾濁無神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急劇收縮,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能出現、也最不願見到的東西。他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如紙,甚至透著一股死灰,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扶著門框的手背青筋暴起,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幾乎要向後跌倒。
    “你……你從哪裏……拿來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抗拒,“這不是我的!快拿走!拿走!”
    他的反應,遠比林美華聽到“刹車聲”時更加劇烈,更加失控!那不僅僅是恐懼,更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瞬間喚醒的巨大創傷和恐慌。
    林小滿心中凜然,知道自己找對方向了。這枚勳章,果然是一把能撬開深淵之門的鑰匙!
    她沒有被嚇退,反而趁著他心神劇震、門戶洞開的這一刻,像一尾靈活的小魚,側身從他手臂下鑽進了屋內!
    “劉爺爺,您怎麽了?您認識這個對不對?”她進屋後立刻轉身,依舊舉著那枚勳章,語氣顯得更加“焦急”和“無辜”,步步緊逼,“這上麵好像寫著‘林’……是不是我爺爺的東西?我爺爺叫林國棟,您認識他嗎?他是不是……”
    “閉嘴!別說了!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劉老頭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後退,歇斯底裏地咆哮起來,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瘋狂。他揮舞著手臂,試圖驅趕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出去!你給我出去!滾!”
    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引發了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彎下腰去,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臉色由慘白變成不正常的潮紅。
    林小滿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這間屋子。光線昏暗,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和一種老人獨居特有的沉悶氣息。牆壁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照片或裝飾,隻有一張老舊的木質桌子,上麵放著一個搪瓷缸子和幾瓶藥。
    這裏不像一個家,更像一個自我放逐的囚籠。
    她的感知術敏銳地捕捉到,在劉老頭劇烈波動的情緒之下,那深埋的、幾乎被歲月磨平卻從未真正消失的——愧疚、恐懼,以及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傷。
    咳嗽聲稍歇,劉老頭喘著粗氣,倚著牆壁,疲憊和某種絕望籠罩了他。他不再看林小滿,也不再看那枚勳章,隻是頹然地揮揮手,聲音變得極其虛弱沙啞:“走吧……孩子,走吧……那東西不祥……離它遠點……也離我遠點……”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蒼涼和認命。
    林小滿的心微微一動。她向前走近了一步,不再偽裝那副天真的表情,聲音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輕輕地、一字一句地問道:
    “劉爺爺,我爺爺林國棟,當年衝回風雪裏……真的隻是為了搶救物資嗎?”
    這個問題,像一道閃電,精準地劈開了劉老頭用幾十年時間築起的、看似堅固的心理堤壩!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這個身高才到他腰際的小女孩。她的眼神清澈,卻銳利得驚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直視他內心深處最不堪回首的真相。
    “你……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是林國棟的孫女。”林小滿直視著他的眼睛,將那隻握著勳章的手緩緩攤開,鏽蝕的五星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沉重的光澤,“我隻是想知道,我爺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衝進去,值得嗎?”
    “值不值得……”劉老頭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眼神開始渙散,仿佛被拉回了那個狂風呼嘯、冰雪漫天的絕望時刻。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老淚毫無預兆地湧出渾濁的雙眼,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不值得……都不值得……”他像是夢囈般,聲音破碎不堪,“那批物資……根本就是……就是個幌子……是為了掩護……掩護……”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神色,猛地搖頭:“不能說……不能說……說了會沒命的……當年……當年那些人……”
    當年那些人?
    林小滿的瞳孔微微一縮。還有隱情?爺爺的死,背後還牽扯到其他人?
    她正要再問,劉老頭卻像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失言,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看著林小滿,如同看著一個帶來災禍的幽靈。他猛地撲過來,不是攻擊她,而是想要搶回那枚勳章,或者把它遠遠丟開!
    “給我!快把它給我!毀了它!必須毀了它!”他嘶啞地叫著,狀若瘋狂。
    林小滿敏捷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就在這時,劉老頭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加上撲搶的動作過猛,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紫紺,一隻手痛苦地捂向胸口,另一隻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撓了幾下,眼睛瞪得極大,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然後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砰”的一聲悶響,他重重摔倒在地,身體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隻有那雙瞪大的、充滿極致恐懼和未散驚恐的眼睛,還茫然地望著天花板。
    一切發生得太快。
    林小滿站在原地,冷靜得近乎冷酷。她上前一步,蹲下身,手指迅速搭在劉老頭枯瘦的脖頸一側。
    脈搏,已經停了。
    死了。
    突發的心梗或者別的什麽,就在她眼前,因為極度的情緒激動和恐懼,死了。
    她看著老人那張凝固著驚恐表情的臉,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前世見慣了生死,更何況,這老人顯然深陷於爺爺之死的泥潭中,活著或許也是無盡的折磨。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隻即使倒下,也微微向著勳章方向伸出的、枯槁的手。
    感知術下意識地聚焦於那隻手。
    然後,她“聽”到了——極其微弱的、指甲與粗糙水泥地摩擦的細微聲響。就在他倒下的瞬間,他的指尖似乎用最後力氣,在積著薄灰的地麵上,劃下了什麽!
    林小滿立刻輕輕挪開他的手。
    灰塵被拂開,地麵上露出了幾個潦草、扭曲、幾乎難以辨認的刻痕。
    那是一個字,或者說是某個字的偏旁,被恐懼和死亡中斷了書寫。
    那是一個——
    “走”字旁?還是“辶”?
    下麵似乎還有一個模糊的點劃,像是一個未完成的“丶”或“一”。
    這是什麽意思?他想寫什麽?是一個字的一部分?“道”?“逃”?“遇”?還是……某個名字或代號的開頭?
    林小滿微微蹙眉,迅速記下這個殘缺的字符。
    她沒有時間仔細思索。樓裏隨時可能有人來。她必須立刻離開。
    她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劉老頭,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引發這場致命風暴的鏽蝕勳章。
    真相的碎片似乎又多了一塊,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爺爺的死,不僅僅是一場意外或簡單的英勇行為,背後似乎還牽扯著“那些人”和某個被掩蓋的、需要“掩護”的秘密。
    而劉老頭臨死前試圖寫下的那個字,又指向什麽?
    她冷靜地將勳章收回貼身的衣袋,小心地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像進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彌漫著死亡和秘密氣息的屋子,輕輕帶上了門。
    走廊裏空無一人。
    她快步離開這個單元門洞,重新回到陽光之下,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場無聲的幻覺。
    但她知道,不是。
    腦海裏,係統的提示音並未響起。目睹死亡,甚至間接導致死亡,並未被判定為“惡行”,但也無“功德”。
    或許在係統看來,這隻是因果鏈條中微不足道的一環,又或者,劉老頭的死,本身就是一種解脫或必然?
    林小滿無暇深思。她需要立刻回家,在林美華和***發現她長時間不在之前。
    她快步走向自家的單元門,然而,就在她即將踏入樓道的前一秒——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微微凝滯。
    她家的單元門口,此刻,正停著一輛她從未見過的、擦拭得鋥光瓦亮的黑色轎車。
    車型老舊,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冷硬的威嚴。
    而在轎車旁,站著兩個男人。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身姿筆挺如鬆,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正抬頭打量著這棟老舊的居民樓,目光仿佛能穿透牆壁。
    另一個則年輕些,穿著黑色的中山裝,手裏拿著一個筆記本,神態恭敬地站在年長男子身後。
    當林小滿的目光與那個軍裝老者的目光在空中偶然相遇的刹那。
    老者那雙深邃、銳利、仿佛經曆過無數風霜雨雪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視線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探究?
    林小滿的心髒,在這一刻,不受控製地漏跳了一拍。
    這個人……是誰?
    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他看她的眼神……為什麽讓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仿佛能被看透一切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