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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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雲嗓音清脆,猶如金玉相擊,在屋中回蕩。
空氣又冷又燥,像冰冷的火焰,進出時灼傷每個人的鼻腔、喉嚨,讓他們從身體內部開始淩亂。
燕家人全部退到西間,屋中腐敗氣味籠罩在他們頭上,拉開他們和琢雲的距離——他們還不能適應家庭裏掌權者的交替,以及女子登台的巨大變化。
燕曜從地上爬起來,坐在腳榻上,牽住燕鴻魁衣袖,一邊疼痛,一邊哆嗦,兩眼發直,精神恍惚,痛苦如同浪潮,把他拍倒在燕家牌匾上、靈位上。
他低聲呢喃:“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沒有人再哭泣,唯有孩子們失去約束,像羊群散落山間,奔的滿地都是,大聲喧嘩,兩個膽大的孩子扒拉著西間窗棱,一個說“翁翁死了”,一個說“沒死,快了”。
沒有一句吉利話。
兩刻後,仆人從惠民局請來正在鑽研針灸的林青簡。
林青簡見燕鴻魁雙手遭受重創,喉間腫塊已有桃核大小,不日即將破潰,不禁搖頭,又見他四肢沉重,便取出銀針,導引針灸。
施針後,林青簡命弟子醫官取皂莢膏,一分為二,一份配酒、百草霜,一份配牽牛子,將有酒的一份抹在喉間,有牽牛子的抹在額前、太陽穴、人中、膻中,疏通三焦、逐痰消飲。
一刻後,林青簡拔去銀針,燕鴻魁悠悠轉醒,聲音輕微的“哼”了一聲,燕曜撲到他身上,涕淚橫流:“爹!”
“不可煩擾病患。”
林青簡話音剛落,燕夫人一把拎開燕曜,俯身看燕鴻魁。
燕鴻魁枕著瓷枕,從脖頸一直涼到腳後跟,抬眼望去,滿屋都是燕家人,唯獨沒有琢雲,舉目望日——支摘窗撐開,刺的他頭暈目眩。
燕曜低聲啜泣,孩子們在院子裏奔跑嬉戲,生死、悲喜永不相通。
“坐......我要坐......”
燕夫人看林青簡一眼,林青簡點頭後,一隻手插過燕鴻魁後背,一手扶住他臂膀,貼背撐他坐起。
燕鴻魁喉嚨裏響了一聲,張口要說話,可是一張嘴,就不受控製的嗆咳,噴出一口血來。
鮮血殷紅,落在包著手腕的桑皮上、錦衾上。
“爹!”燕夫人再四平八穩,也驚的喊了一嗓子,燕曜連滾帶爬過來,看燕鴻魁滿口是血,險些魂飛魄散,隻會哭.
“吐出來就好。”林青簡從床邊走開,走到羅漢床邊,見炕幾周邊有細微灰塵,便沒有落座,站著和燕夫人說話:“你們再請禦醫史冠今開方,病情有變,原方不能再用。”
史冠今是內宮禦醫,輕易見不到人。
燕夫人一直緊繃著身體,聽聞“病情有變”,終是忍不住眼中一熱,連忙抬手,用帕子壓住眼淚:“多謝林太醫指點。”
她付了診金,親自送人出門,林青簡走到門邊,扭頭看一眼淡然而坐的琢雲,心頭悚然,快步跨過門檻離去。
燕夫人回來見屋中亂象,咬牙頂著一口氣,仍舊留燕澄薇兩口子、燕鬆一大家子人吃午飯,把隻會哭的燕曜交給燕鬆父子,從琢雲手中接過聖旨安放,關上支摘窗,西間隻留丫鬟服侍,讓人撤下天棚、彩綢,讓三堂恢複往日靜謐。
大人、孩子聚在後院吃飯,大人肚子空癟,起先還有幾分食不知味,等吃了幾筷子,食欲淹沒哀痛、震驚、恐懼,就大嚼起來,孩子們更是可恨,舉著油膩膩的爪子四處塗抹。
小灰貓本是蹲在屋頂上曬太陽,被吵的麵孔陰沉,目光如刀,嘴角耷拉著大罵幾聲,一溜煙跑了。
吃過飯,燕澄薇兩口子告辭離去。
展懷坐進馬上,心裏惦記著燕家許給他的名墨、好酒,見無人記得,自己也不便提起,就暗中慪氣,板起臉講大道理:“驚世駭俗,出一個奸生子還不夠,還把這個奸生子送到朝堂裏去,這是臉都不要了,打算讓她一路睡上去。”
燕澄薇五指一動,想效仿娘,但展懷不是燕曜,也頗有幾分力氣,互毆起來,她不見得能占上風。
她把一個大耳光攥緊,倘若他再胡言亂語,就扇向對方那種道貌岸然的臉,但展懷也知道自己這句話說的不高明,沉默下來,沒給她這個機會。
夫妻二人猶如一盤散沙,歸家去了。
燕鬆一大家子人,也滾滾而去,燕夫人看琢雲吃飽喝足,走到廊下,她身體的一部分被陽光照亮,另一部分落在屋宇投射下的陰影中,衣裳薄而且柔軟,束縛出一個微微凸起的肚子——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飾物,她的欲望通過口腹之欲昭彰,她欠缺人性,不擇手段,把名譽視作糞土。
燕夫人轉身進屋,拿出《佛說大阿彌陀經》,狠看幾頁,平複心境。
佛很會安慰人——高門大戶中的女子,日久天長,也全都成了高僧。
把一切都歸結於因果後,她心平氣和,開始想路子去請史冠金——隻是這聖旨宣揚出去後,燕家聲名狼藉,誰能給她開這個門?
無人恭賀琢雲。
無人為她欣喜。
她也無人可以分享。
琢雲走的很快,太陽照的四周都是金燦燦的,心在腔子裏激烈跳動,像是要衝出來。
走到過穿堂,她深吸一口氣,心仍浮蕩著,沒有被這口氣吸進去,以至於她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原地蹦了兩下,蹦躂過後,她走到廊下,就見留芳在搬風爐。
留芳趁著好日頭洗洗涮涮,四方桌放在太陽底下,曬著一套茶具、一把筷子、沒有敲開的茶餅,一根繩子從東邊樹上扯到西邊樹上,搭著兩床錦衾。
她夥同婆子把黃釉大風爐也抱了出來,拿抹布把筒身上雕花擦淨,打開爐門,耙出白灰,用渣鬥接著,隻留一點底灰。
把灰倒在桂花樹底下,婆子不在,她試著挪動半人高的爐子,卻是紋絲不動。
“我搬。”琢雲走過來,紮起馬步,兩手牢牢貼住風爐,毫不費力將風爐搬進耳房,安放在原地。
她臉上沒有笑意,但留芳感受到了她的喜悅,雖然不知喜從何來,但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
琢雲進屋休息片刻,靜坐、站樁,站樁、靜坐,把心中那點洋洋自得、驕矜自滿滌蕩的幹幹淨淨,以免衝昏頭腦。
酉時過半,她吃過晚飯,徹底靜下來,走到花徑上,脫去褙子,搭在假山石上,身形勁瘦,開步起勢,衝拳而出,打出一套長拳,窄袖因勁氣震動,獵獵作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