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寒路染疾慈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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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卷走最後一片枯葉時,冬寒已順著牆縫鑽進柴房。
    我裹緊打滿補丁的夾襖縮在書案前,指尖凍得發僵,硯台裏的墨汁結著薄冰,寫不了幾行字就得嗬氣暖手。
    糧價雖稍見回落,過冬的儲備卻依舊空匱,娘將瓦罐裏最後一點糙米仔細壓實,蓋蓋子時輕聲囑咐:“省著些吃,總能撐到開春。”
    家裏的日子重又跌回困頓,甚至比糧荒時更顯煎熬。
    北風穿窗而過,漏風的窗欞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娘找了破舊草席糊窗,寒風卻仍能從縫隙裏鑽進來,夜裏睡覺總得蜷成一團取暖。
    我那件棉襖早已絮薄如紙,娘便撿來碎布頭拚縫成棉坎肩,針腳密密匝匝如星子綴布,卻終究擋不住刺骨寒意。
    屋頂茅草薄得透光,雨雪來時漏得厲害,娘踩著搖晃的木梯上房加固,腳下一滑險些摔落,驚得我心口驟停,攥著梯腳的手心全是冷汗。
    村裏的日子同樣淒惶,張嬸的腿傷未愈,天寒後疼得整夜**,家裏卻連半副草藥都買不起;王伯的豆腐攤早已歇業,聽說帶著家人往城裏乞討去了;李奶奶的孫子胳膊落了殘疾,天冷後傷口反複發炎,祖孫倆守著空蕩蕩的土屋,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往日鄰裏互助的熱乎氣蕩然無存,人人都在寒風中掙紮,路上偶遇也隻是紅著眼圈歎口氣,連句寬心話都顯得蒼白無力。
    娘為湊我的炭火錢和書本費,跑遍了相熟人家。主家本就拮據,先前賒欠的縫補工錢尚未結清,提及借錢更是麵露難色,推三阻四隻說再等等。
    娘回來時眼圈通紅,卻強笑著寬慰我:“沒事,總會有辦法的。”
    我望著她凍裂的指尖,知道她已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連巷口賣菜阿婆都借了兩文錢——那可是人家一天的營生所得。
    冬至那日,寒風裹挾著雪籽呼嘯而至,娘徹夜未眠。
    天蒙蒙亮時,她揣著布包出門,歸來時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慌張,手裏卻多了半袋粗糧和幾尺粗布。
    “娘,這錢……”我望著她凍紫的嘴唇,心裏隱隱發慌。
    娘避開我的目光,將布包往炕上一放:“別問了,先做棉衣,書也得接著讀。”
    直到深夜被門外吵鬧驚醒,我才知曉娘竟去黑市借了利滾利的高利貸。
    放貸人凶神惡煞地拍著門板,罵罵咧咧要牽走家裏唯一的耕牛抵債。
    娘死死抵著門,聲音帶淚卻不肯示弱:“再寬限幾日,我一定還!”
    我躲在裏屋捂嘴哽咽,淚水無聲滑落——原來她夜裏偷偷漿洗衣物,手上那些滲血的裂口,都是為了償還這筆閻王債。
    雪越下越大,瓦子巷的屋頂皆染素白。
    娘的咳嗽日漸沉重,卻始終不肯就醫,隻說熬熬便過去了。我偷偷拿出先生給的銀錢想讓她抓藥,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這錢是讓你讀書的!娘沒事!”她將銀子塞回我懷裏,掌心的粗繭磨得我心口發疼。
    書堂的炭火明明滅滅,我裹著娘縫的坎肩,望著攤開的書卷卻一字難進。
    窗外大雪紛飛,仿佛要掩埋世間所有苦難。
    我知道娘借的不僅是錢,更是用性命換我讀書的機會,可這高利貸如毒蛇纏身,不知何時便會將我們拖入深淵。
    寒風從窗縫鑽入,燭火搖搖欲墜,恰似這寒冬裏苦苦支撐的日子,前路茫茫不知能挨到何時。
    臘八的雪下得格外緊,鵝毛雪片打在臉上生疼。
    我裹著棉坎肩往書院趕,剛出村口便覺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如踩棉花,眼前雪地漸漸化作一片模糊的白。
    寒風灌領口,凍得人骨頭縫都疼,身上卻燙得驚人,額頭熱得能煎雞蛋。
    “臣兒?你咋了?”恍惚中聽見呼喚,是背著柴火的張大叔。
    我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一頭栽倒在雪地裏,失去意識前,隻覺有人將我背上身,粗糲手掌拍著我臉頰:“撐住!叔送你去醫館!”
    再次醒來時,已躺在醫館硬板床上,蓋著厚棉被仍覺寒冷刺骨。
    娘趴在床邊,眼腫如核桃,見我睜眼猛地起身,聲音沙啞得厲害:“臣兒,你醒了!感覺咋樣?”她伸手探我額頭,指尖冰涼觸到滾燙皮膚,眼淚簌簌落下。
    “大夫說你風寒入體引發高熱,再晚點就危險了,弄不好會燒壞腦子。”娘邊抹淚邊說,“多虧張大叔冒雪背你來,不然……娘真不敢想。”她絮絮叨叨說著,我才知張大叔送我就醫後,又跑回村報信,娘扔下針線活瘋了似的往城裏趕,鞋都跑掉了一隻。
    醫館藥味嗆人,大夫診脈後搖頭:“得用好藥退燒靜養,不能再受寒。隻是這藥錢……”娘連忙接話:“大夫盡管開,錢我一定有!”她說話時腰杆挺直,我卻見她往懷裏塞東西時指節發白。
    為給我抓藥,娘翻遍了家。她先跑回村,將下蛋老母雞賣給鄰居;又回柴房,翻出爹生前最寶貝的舊銅壺——娘平時都舍不得碰的物件;最後解開衣襟,取出藏在棉襖裏的木釵——那是她好不容易贖回的,上麵劃痕仍清晰可見。
    她攥著這些物件,在城裏跑了好幾家當鋪。老母雞換了十文錢,舊銅壺隻給五文,檀香木釵最值錢,可掌櫃趁火打劫隻給半價。娘紅著眼爭執,卻被趕了出來:“不贖就滾,這年月誰要這些破爛!”她沒辦法,隻能咬著牙遞出木釵,換得的碎銀子剛好夠抓三副退燒藥。
    我躺在病床上,聽著娘與藥童討價還價,心口如針紮般疼。
    那老母雞每日下蛋,娘全攢著給我補身;那銅壺是爹的念想,娘擦拭時總說能看見爹的影子;那檀香木釵更是她的命根子,說要留著給我將來娶媳婦。
    可如今為我治病,她把家裏最後一點值錢物件都典當了。
    張大叔來看我,拎著一小袋糙米說是村裏湊的:“讓你娘熬粥補身子。別擔心,等你好利索,叔去山上給你打隻野兔。”他拍我肩膀,粗糙手掌帶著暖意,如冬日暖陽。
    娘守在床邊煎藥,藥汁咕嘟冒泡,香氣混著藥味彌漫。她不時往灶裏添柴,火光映著憔悴麵容,鬢角白發又添了些。
    我望著她忙碌背影,突然覺得高熱頭痛遠不及心口的疼。想讓她別再操勞,想說不讀書了,話到嘴邊卻被娘溫柔目光堵了回去。
    “等你病好咱們就回家,”娘端來藥湯,舀起一勺吹涼了喂我,“大夫說要好好養著,書可以晚點讀,身子骨不能垮。”她眼神滿是疼惜,我知道即便家徒四壁,她也絕不會讓我放棄讀書路。
    藥很苦,我卻忍著沒皺眉。
    藥湯滑過喉嚨暖入腹,望著窗外漸停的雪,心裏暗暗發誓:病好後定要好好讀書,讓娘過上好日子,再不讓她為錢發愁,再不讓她寒風中為我奔波。
    這場病讓我遭罪,卻更讓我懂得娘的愛——如寒冬爐火,即便燃盡自己,也要溫暖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