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章 清風不戀舉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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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鄉試隻剩五日時,書堂裏的燭火亮得比往日更晚,燈花劈啪輕響,映著滿室低頭溫書的身影。
    我對著攤開的《策論精要》逐句批注要點,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的沙沙聲,與周圍翻書的窸窣聲交織在一起,織成考前特有的緊張氛圍。蘇文硯卻在一旁對著空白宣紙發呆,手裏的狼毫反複蘸著墨,半天沒落下一筆,墨汁在硯台邊緣積成了黑漬,他也渾然不覺。
    這些日子他雖跟著眾人一起背書,卻總在關鍵處走神 —— 先生抽查《論語》注疏,他磕磕絆絆背不全;布置的 “民生策”,別人都寫滿三頁,他卻隻在紙上畫了半幅山水,策論內容寥寥數行,與同窗們的緊張忙碌格格不入。
    “文硯,你這策論還沒寫完?” 我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尖觸到他月白長衫下溫熱的胳膊,“再磨蹭,明日先生可要罰你抄《勸學》了。”
    他猛地回神,狼毫落下,墨汁在紙上暈開個不規則的小團,慌忙用幹淨宣紙吸墨,卻越擦越髒。
    “急什麽,反正…… 反正也不是非要考中,” 他聲音輕飄飄的,像被風吹起的柳絮,沒半分臨考的鄭重。
    這些日子的反常瞬間有了結果 —— 臨考時,他總以 “肚子疼”“忘帶墨錠” 為借口溜走;院長特意送來的往屆鄉試書籍,被他墊在桌腳,封皮都磨出了毛邊。
    我放下筆,身子轉向他,認真看著那雙總含著笑意的眼睛:“你既來書院借讀備考,為何不打算參加鄉試?”
    蘇文硯的臉 “唰” 地紅了,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尖,像被夕陽染透的雲霞。他眼神躲躲閃閃,一會兒瞟向窗外的老槐樹,一會兒盯著自己腰間的鯉魚玉佩,手指無意識地揪著長衫前襟的流雲暗紋,把精致的紋樣揪得變了形。腳尖在青石板地上蹭來蹭去,磨出細碎的聲響,半天沒說出話,耳尖卻紅得能滴出血來。
    “我…… 我這不是還沒準備好嘛,” 他支支吾吾地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底氣不足,“你看懷之你、還有李兄,都讀了十年書,我才來書院沒多久,連《十三經》都沒背全,哪趕得上你們?”
    “可你悟性高啊,” 我想起之前先生講《詩經?蒹葭》,他隨口說出 “露凝為霜,恰如相思成結” 的比喻,連先生都讚他 “靈氣逼人”,“就算這次考不中,去見識見識考場規矩,熟悉熟悉,對往後也有好處。”
    他突然鬆開揪著衣襟的手,雙手背在身後,像是藏著什麽秘密,腳尖一下下踢著桌腿,發出 “嗒嗒” 的輕響:“我本來就不打算科舉。” 聲音雖輕,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認真,“家父讓我來書院,不過是想讓我學點規矩,收收玩心 —— 我在家總跟著小廝們掏鳥窩、鬥蟋蟀,母親說再不管教,就要成‘紈絝子弟’了。”
    “那你為何不早說?” 我有些驚訝,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枚鯉魚躍龍門的玉佩上 —— 玉質溫潤,雕工精巧,我一直以為是他盼著科考高中的寓意,沒想到竟是長輩隨意給的飾物。
    蘇文硯低下頭,手指卷著發辮末端的青色絲帶,一圈又一圈,把絲帶都卷得變了形:“我怕你們笑話我。” 他聲音悶悶的,像被捂住了口鼻,“你們都為科舉熬了這麽多年,日夜苦讀,把考場當改變命運的獨木橋。我卻把書院當‘學規矩’的地方,混日子似的,先生和院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再對我這麽好,同窗們也會覺得我浪費名額。”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臉上,那雙秋水般的眼睛裏滿是忐忑,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受驚的蝶翼輕輕顫動,倒像個偷吃了糖卻怕被發現的孩子。我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突然想起冬日裏他把暖手爐硬塞給我時的爽快,春日裏教我折紙鳶時的雀躍,原來這活潑開朗的表象下,藏著這麽多小心翼翼的心思。
    “哪會笑話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傳來他布料下溫熱的體溫,“讀書本就不止為了科舉,有人為功名,有人為明理,有人為尋趣 —— 你能來書院學規矩、長見識,找到自己喜歡的事,也是一種收獲。”
    他猛地抬頭,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連帶著臉頰的紅暈都淡了些:“真的?你不覺得我胡鬧?不覺得我辜負了先生的教導?”
    見我重重點頭,他突然笑起來,酒窩淺淺地陷在臉頰上,揪著衣襟的手指也終於鬆開,“其實我更喜歡畫畫!我想走遍天下,把名山大川都畫下來 —— 畫長江的波濤,畫泰山的雲海,畫江南的杏花雨!隻是家母說,商賈之家的子弟,也該學點文墨,不然出去會被士紳們笑話‘滿身銅臭’。”
    “那你更該去考場上看看,” 我拿起他那篇隻寫了開頭的策論,指尖拂過紙上淡淡的墨痕,“就當去畫考場的紅牆綠瓦,畫考生們的百態,也算沒白來這一趟備考的日子。”
    蘇文硯歪著頭想了想,突然拍手叫好,眼底的猶豫一掃而空:“好主意!我就去看看考場長啥樣,順便給你畫張‘加油圖’!” 他拿起狼毫,在宣紙上飛快地勾勒起來,不多時,一隻振翅欲飛的白鶴便躍然紙上,鶴喙叼著一張寫有 “晏兄必中” 的紅箋,筆鋒雖略顯稚嫩,卻透著股鮮活的真誠。
    夕陽透過窗欞,把兩個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疊在滿是墨香的書卷上。
    我看著蘇文硯專注畫畫的側臉,心裏忽然湧起一陣羨慕 —— 他可以不被科舉束縛,不必把 “改變命運” 的重擔扛在肩上,能隨心所欲地追逐自己喜歡的事,像風中自由的鳥,不必隻盯著 “功名” 這一棵樹。
    可我不能像他一樣。
    我想起娘凍裂的手指,想起柴房裏那缸見底的糙米,想起聚福樓裏被熱油燙傷的手臂,想起書局掌櫃塞給我的銅錢…… 科舉於他是可有可無的 “體驗”,於我卻是唯一能走出瓦子巷、讓娘過上好日子的路。
    這條路上,沒有退路,也沒有別的選擇。
    離考期隻剩三日時,蘇文硯果然沒再溫書,卻提著個木匣子來了書院,給每位同窗都送了張祝福的小像。
    我的那張畫裏,少年捧著書卷站在老槐樹下,頭頂飛著一隻寫滿 “高中” 二字的紙鳶,紙鳶的線還纏在他畫的一隻手上 —— 那是他特意加上的,說 “這樣就能把好運係在你身上”。他拍著我的肩膀:“懷之,我在書院門口等你們凱旋!到時候我請你們去吃聚福樓的桂花糕,要最甜的那種!”
    看著他蹦跳著跑遠的背影,月白長衫在風裏揚起,像隻輕快的白鳥,我握緊了手裏的畫。
    能在書齋裏遇見這樣鮮活通透的靈魂,見證彼此不同的選擇,或許才是這考前歲月裏最珍貴的收獲。
    隻是這份羨慕,我隻能悄悄藏在心底,—— 他有他的山水畫卷,我有我的科舉之路,我們都在各自的路上,朝著自己的目標前行。
    考期隻剩三日時,我特地繞路去了書局和聚福樓辭行。
    書局掌櫃見我來,放下手裏的賬冊,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這是要專心備考,不打算來抄書了?” 我點頭說明來意,他當即從抽屜裏取出三串用紅繩係著的銅錢,硬塞進我手裏:“這些你拿著當路費和筆墨錢,書坊的活計我給你留著,等你考完回來接著做。”
    我推辭不過,他又從貨架上取下兩卷上好的淨皮宣紙:“考場用新紙順手,別省著,寫得清楚才能讓閱卷官看明白。”
    聚福樓的掌櫃更是熱情,一見到我就拉著我往後廚走:“我讓大師傅給你炸些油餅,路上抗餓!再給你裝些蜜餞,複習累了能潤潤口。”
    跑堂的阿力也湊過來,往我兜裏塞了個鼓鼓的紅布包:“這是我們夥計們湊的,不多,圖個吉利。”
    我打開一看,裏麵是幾枚亮晶晶的銅錢,還有一顆用紅線纏得緊緊的蓮子,阿力撓著頭笑:“聽老人們說,蓮子象征‘連中三元’,你帶著肯定能中!”
    掌櫃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有些發疼,語氣卻滿是真誠:“安心去考,別惦記酒樓的雜活。等你中了秀才,我給你擺慶功宴,讓全城都知道我們聚福樓出了個才子!”
    這些日子為了專心備考,抄書的活計早就停了,酒樓的跑腿也請了長假,本還擔心考完後生計無著,卻沒想到大家這般體恤。捧著沉甸甸的銅錢和滿是心意的禮物,心裏暖烘烘的,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手裏的畫、懷裏的銅錢和宣紙,都帶著溫暖的重量。
    我抬頭望向天邊,晚霞絢爛,像極了蘇文硯畫裏的色彩。
    這場科舉,我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