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師言寒門盼破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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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鄉試開考隻剩三日,書堂的燭火燃到深夜,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積灰的窗台上,連牆角的蟲鳴都透著幾分急促,像是也在為這迫近的考期緊張。我正對著《策論》裏 “治河安邦” 的論題蹙眉思索,指尖在宣紙上反複勾勒論述框架,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 是先生。
    “懷之,來我書房坐坐。” 他的聲音比往日溫和幾分,少了講堂上的嚴厲,多了些長輩的關切。
    先生平日裏總在講堂授課,極少私下召見,我心裏頓時打鼓,慌忙收拾好筆墨,跟著他穿過月光下的回廊。
    夜風卷起落在青石板上的槐葉,沙沙聲伴著書房飄來的淡淡米香,竟讓這考前的緊張淡了些許。
    先生的書房依舊簡陋卻整潔,案上堆著泛黃的典籍,紙頁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牆上掛著的 “勸學” 條幅,墨色雖有些褪淡,筆鋒裏的力道卻絲毫不減。
    書案旁的小幾上,兩碗糙米飯冒著白汽,一碟炒青菜油光透亮,還有塊蒸得軟糯的南瓜,熱氣裹著柴火的焦香撲麵而來,比聚福樓的山珍海味更讓人喉頭發緊。
    “坐吧,陪先生吃頓便飯。” 先生把竹筷遞給我,自己先端起粗瓷碗,瓷邊磨得光滑,顯然用了許多年,“你師母回鄉下探親戚了,我這手藝粗糙,將就著填填肚子。”
    糙米飯嚼在嘴裏帶著韌勁,炒青菜隻撒了點鹽,卻鮮得能嚐出泥土的氣息。
    我扒了兩口飯,眼角瞥見先生碗裏的米飯比我碗裏的更糙,還混著幾粒未去淨的穀殼 —— 他定是把稍好的米都留給了我。
    正想著,先生突然開口:“懷之,你可知現在的科舉為何難?”
    我放下筷子搖頭,他便也擱了碗,指尖在案上輕叩,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如今的考官,十有八九是世家子弟。他們閱卷時,先看薦書門第,再看文章辭藻,寒門學子若無門路,即便文章寫得驚才絕豔,也難入他們的眼。”
    他拿起塊南瓜遞到我碗裏,南瓜的甜香混著熱氣飄進鼻腔,“就像這南瓜,種在瓦子巷貧瘠地裏的,哪怕長得再飽滿香甜,也不如富家菜園裏的歪瓜受待見。前幾年有個寒門書生,策論裏寫的‘輕徭薄賦’之策,連州官都讚‘可行’,卻因沒給主考官送禮,最後隻落得個‘文筆輕浮,不切實際’的評語,你說可惜不可惜?”
    先生的聲音沉下去,像被夜色裹住:“這世道就是如此,寒門想靠科舉出頭,難於上青天。”
    我握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碗裏的米飯突然變得難以下咽。
    難怪先生往日總說 “讀書需盡心,功名看天命”,原來這科舉路上,不僅要拚十年寒窗的學問,還要鬥那些看不見的門路。
    娘典當陪嫁木釵時紅著眼眶的模樣,瓦子巷張阿婆塞給我煮雞蛋時的笑容,聚福樓夥計們湊的銅錢……
    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心口像被什麽堵住,悶得發慌,連呼吸都滯澀了幾分。
    “但你不同,” 先生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衫傳過來,他眼裏的光比案上的燭火還亮,“你的文章裏有煙火氣,字字都帶著對民生的真切體會,這是那些養在深宅裏的世家子弟寫不出來的。上次州府通判來書院視察,看了你的《民生策》,指著‘歲寒而知民苦’那句,連說‘有古賢之風’。”
    他轉身從書架頂層抽出個藍布卷宗,布麵都磨出了毛邊遞給我,我雙手接過卷宗,指尖觸到泛黃的紙頁,上麵滿是先生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批注比書局的刻本還詳盡。
    “先生,這太貴重了……” 我的聲音發顫,不知是該道謝,還是該推辭 —— 這份心意,比任何金銀都沉重。
    “貴重的不是卷宗,是心氣,” 先生重新端起碗,扒了口糙米飯,“我教了三十年書,見過太多寒門學子半途而廢。不是他們學問不夠,是被這世道磨沒了心氣,覺得‘寒門終究是寒門’,早早認了命。可你不一樣,你娘為了供你讀書,典當首飾、日夜洗衣;你自己寒冬裏揣著凍硯溫書,酷暑中借著街燈抄書,這些苦都熬過來了,怎能栽在‘認命’兩個字上?” 他看著我,眼裏的期許像要溢出來,“先生不盼你將來做大官,隻盼你能打破這偏見,讓天下人知道,寒門子弟也能出仕,也能有不折的風骨。”
    吃完飯,先生送我到書院門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株挺拔的老鬆。
    “進了考場就隻管寫文章,莫想其他。”
    我往家走去,晚風帶著巷口桂樹的甜香,懷裏的卷宗沉甸甸的,壓得胸口暖烘烘的。
    先生說的 “寒門難出頭”,娘燈下縫補時凍裂的指尖,突然讓我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 這科舉,早已不隻是為自己爭功名,更是要為所有像我一樣的寒門學子爭口氣,讓那些埋首苦讀的日夜、那些典當度日的艱辛,都能在紅榜上開出花來。
    回到柴房時,娘還在燈下縫補我的舊長衫,見我手裏的卷宗,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連忙放下針線迎上來:“先生給的?”
    我點頭把先生的話告訴她,她沉默半晌,突然抹了把淚,聲音哽咽:“先生是好人,咱不能辜負他。” 她轉身拿出爹的硯台,觸感卻依舊溫潤,“帶上這個,你爹在天有靈,會保佑你的。”
    接下來的三天,我把自己關在柴房裏專心備考。娘特意把靠窗的位置收拾出來,鋪上幹淨的粗布,還在窗台上放了盆清水 —— 她說 “看書累了就洗把臉,清醒”。
    卷宗裏的批注字字珠璣,我邊看邊在宣紙上默寫要點,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燭火燃了一根又一根,指尖凍得發僵,就把硯台揣進懷裏捂熱,接著往下寫。
    娘總會在三更天端來一碗熱粥,粥裏臥著個雞蛋,是她特意省下來的:“別熬太晚,身子要緊,考不考得中,娘都不怪你。”
    這幾日她為了照顧我,比往日更累了。
    考期前一日的午後,我正對著 “漕運利弊” 的論題凝神思索,院門外突然傳來清脆的喊聲:“晏懷之在嗎?”
    我抬頭一看,竟是蘇文硯,他穿著件湖藍色的長衫,比往日的月白衫更顯活潑,手裏提著個描金食盒,站在門口衝我笑,陽光落在他發梢,像撒了把碎金。
    “你怎麽來了?” 我放下筆起身迎他,他已經蹦蹦跳跳進了院子,好奇地打量著柴房的土牆:“這就是你家呀?比書院好玩多了!” 他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開蓋子,桂花糕、杏仁酥、醬鴨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我讓家裏廚子做的,給你補補腦子!知道你備考辛苦,特意沒放太甜的。”
    我看著這些精致的點心,有些不好意思:“太破費了。”
    “費什麽勁!” 他擺擺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聽書院雜役說了你家的事,你娘為了供你讀書,天天去河邊洗衣,連首飾都典當了……” 他突然收起玩笑的神色,認真得像個小大人,“你娘真厲害,又能幹又堅強,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孝敬她。”
    他突如其來的正經讓我有些懵,愣了愣才點頭:“我知道。” 話音剛落,院門外又傳來腳步聲,王騫舟提著個布包走了進來,他穿著件青色直裰,神色沉穩,與蘇文硯的活潑形成鮮明對比:“懷之,聽說你在家備考,我來看看。”
    他把布包打開,裏麵是幾本線裝書,紙頁泛黃,顯然是珍藏多年的典籍:“這是我父親收藏的,或許對你有用。” 他看到桌上的點心,笑著對蘇文硯說:“你倒會搶先,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來的。”
    蘇文硯衝他做了個鬼臉:“我這是關心同窗,不像你,就知道送書。” 說著拿起我寫的策論看,眼睛瞪得圓圓的:“字寫得真好看!比先生的還漂亮!”
    娘端來茶水,蘇文硯嘴甜得很,一口一個 “伯母” 叫著,誇娘的茶泡得香,把娘哄得眉開眼笑,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王騫舟則翻看我寫的批注,時不時點頭:“思路很清晰,隻是在論述民生時,還可以引用些前朝的案例,比如太康年間的‘均田製’,這樣更有說服力。”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幾個詞,“這些你可以看看,或許能拓寬思路。”
    蘇文硯在一旁插話說:“讀書太累了,等考完試,我帶你們去城外的鏡湖玩,那裏的荷花可好看了!我還會劃船,到時候帶你們去湖心亭,吃我家做的荷花酥!”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柴房,落在攤開的書卷和精致的點心上,兩個好友一靜一動,說著輕鬆的話。原本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時光,突然變得溫暖而明亮,像寒夜裏的炭火,驅散了所有的不安。
    送走他們時,蘇文硯塞給我一個平安符,黃布麵上繡著 “金榜題名” 四個字,針腳有些歪歪扭扭,卻是他親手繡的:“這是我在城西廟裏求的,老和尚說可靈了!保你一定中!”
    王騫舟則拍著我的肩膀,語氣沉穩:“放寬心,以你的學問,定能不負所望。我們在書院門口等你凱旋。”
    這場科舉,我一定要上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