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晨行千裏母心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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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開考那日,天還沒亮透,柴房的油燈就已亮如晨星。
我剛睜開眼,就見娘在灶台邊忙碌,火光在她鬢角的白發上跳躍,映得那些銀絲格外顯眼。她聽見動靜回頭,臉上堆著笑,手裏還攥著塊沒擰幹的抹布:“醒啦?快洗漱,娘給你備了好吃的。”
灶台上的木盤裏擺得滿滿當當:白胖的饅頭冒著熱氣,油餅煎得金黃酥脆,一小罐肉醬裏臥著不少瘦肉丁,連平日裏舍不得多放的香油都飄著香氣。
“這些都得帶上,貢院要待三天呢,可不能餓著。” 娘邊說邊往藍布包袱裏裝,動作快得像怕耽誤了時辰,“我還煮了茶葉蛋,涼了裝著,餓了就剝一個墊墊。”
我看著包袱漸漸鼓起來,心裏又暖又酸。裏麵除了吃食,還有件新做的細棉布裏衣,針腳密得看不見線頭;一雙厚布鞋,鞋底納了密密麻麻的針角,說是能走穩路;甚至有一小包曬幹的生薑,她念叨著:“考場陰涼,萬一著涼了,泡水喝能發發汗。”
這些都是我十年來見著最好的物件,細棉布軟和得像雲朵,是娘托人從城裏捎來的;肉醬裏的瘦肉,夠尋常人家吃兩頓;連裝東西的藍布包袱,都是她用攢了半年的布票換來的新布縫製的。
為了這些,她定是又悄悄變賣了什麽寶貝。
“娘,不用帶這麽多,貢院裏頭……”
“那哪成!” 娘把我的話打斷,手裏的動作沒停,又往包袱裏塞了油紙包,“這是你愛吃的桂花糕,等考完最後一場再吃,沾沾喜氣。”
她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從枕下摸出個小布包,塞到我懷裏,“這裏麵是碎銀子,省著點花,不夠了就跟同窗借,回來娘再還。”
她的叮囑像春日的雨絲,密密麻麻纏上來:“進了考場先把題目看三遍,別慌著動筆;夜裏冷,記得把厚棉襖披上,別硬撐著;要是寫累了就閉目養會兒神,別跟自己較勁;吃飯時慢點吃,別燙著……”
我站在一旁聽著,她平日裏話不多,今天卻像要把十年的叮囑都倒出來。從握筆姿勢到穿衣冷暖,從應對考官到夜裏蓋被,絮絮叨叨沒個停,眼角的笑紋裏卻藏著說不清的落寞。
“娘,您今天怎麽了?怎麽給我準備這麽多東西啊!” 我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見她動作頓了頓,轉身去擦灶台,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
“沒事,娘能有什麽事。” 她的聲音隔著灶台傳來,帶著點不自然的沙啞,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來,眼睛紅紅的卻強撐著笑,“兒行千裏母擔憂,你這是頭回離開娘這麽久,娘心裏總惦記著。”
我看著她指尖在衣袖上反複擦拭,突然想起昨夜她房裏亮到深夜的燈,想起她偷偷往包袱裏塞東西時發紅的眼眶。想說些讓她寬心的話,卻被她推著往外走:“快走吧,張大叔該在巷口等急了。”
走到柴門口,她又把個溫熱的布包塞進我手裏,是用新棉花縫的暖手爐:“路上冷,揣著暖乎。”
張大叔的牛車在巷口等著,車輪碾過晨露沾濕的石板路,發出咯吱咯吱的響。我上了車回頭望,娘還站在門口,手裏攥著圍裙的角,望著我這邊。晨光爬上她的鬢角,那些白發在熹微中閃著光,像落了層霜。
牛車慢慢往前走,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卻始終站在那裏,直到被巷口的拐角擋住。我摸了摸懷裏溫熱的暖手爐,鼻尖突然發酸 —— 原來她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不自然的神情,都藏著最深的牽掛。
這一去三天,她怕是獨自在家裏數著時辰過了。
牛車碾過晨露未幹的田埂,車輪與石子碰撞的咯吱聲裏,張大叔突然歎了口氣。他手裏的鞭子輕輕搭在牛背上,目光望著遠處灰蒙蒙的村莊,聲音帶著清晨的沙啞:“臣兒啊,你可知這世道有多難?”
我正低頭摸著懷裏的暖手爐,聽見這話抬起頭。張大叔黝黑的臉上刻滿風霜,眼角的皺紋比去年深了許多,他今年開春時染了場病,身子骨大不如前,拉貨的牛車也歇了大半。
“前陣子東頭李木匠,為了給兒子湊束脩,把祖傳的刨子都當了;南巷的王寡婦,夜裏去河邊浣紗,差點被浪卷走。” 他吧嗒抽了口旱煙,煙霧在晨光裏散開,“家家戶戶都有本難念的經,能顧上自己就不錯了。”
牛車經過片荒田,地裏的野草長得比人高。
張大叔用鞭子指了指:“這地去年還種著麥子,今年主家逃難去了,就荒成這樣。” 他轉頭看我,眼神裏帶著些複雜的情緒,“我看著你長大,從穿著開襠褲追著牛跑的娃,長成能去考秀才的少年,心裏比誰都高興。你娘不容易啊,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你十年,還供你讀書,背地裏受了多少罪,咱都看在眼裏。”
我攥緊了手裏的包袱,指尖觸到裏麵硬實的茶葉蛋,心口有些發堵。
張大叔說的這些,我不是不知道,娘手上的裂口、夜裏的咳嗽、偷偷典當物件時的背影,都是刻在我心裏的印記。
“你娘是個好女人,” 張大叔的聲音沉了沉,煙鍋在車幫上磕了磕,“她做啥都是為了你,哪怕自己苦點累點,甚至…… 受點委屈,都咬牙扛著。你要是真考上了秀才,將來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待她,別讓她再受半分苦。”
他這話裏帶著格外的鄭重,讓我心裏隱隱發慌。
“大叔,您是不是知道啥?” 我忍不住追問,“我娘最近總有些不對勁,夜裏燈亮到很晚,今天又塞給我這麽多東西……”
張大叔卻突然閉了嘴,鞭子在空中甩了個響,牛車加快了些速度。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外麵要是有人嚼舌根,說你娘啥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更別跟你娘提。那些閑言碎語,當沒聽見就好。”
“到底出啥事兒了?” 我急了,抓住他的衣袖,“您告訴我,是不是我娘又去借錢了?還是……”
“別瞎猜!” 張大叔打斷我,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語氣緩和了些,“你娘沒事,就是太擔心你。有些事…… 等你從貢院出來,大叔再告訴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考試,別分心,知道不?”
他話說得斬釘截鐵,顯然是不打算再多說。
我看著他溝壑縱橫的臉,知道再問也沒用,隻能把疑問壓在心底。牛車繼續往前,晨光漸漸鋪滿田野,遠處的村莊升起炊煙,像極了瓦子巷的模樣。
張大叔見我沉默,又放緩了語氣:“你娘為你做的,比你知道的多得多,這十年她沒讓你受委屈,全靠自己硬撐。等你中了秀才,風風光光回村,那些看笑話的、說閑話的,就都閉嘴了。” 他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塞到我手裏,“這是大叔攢的幾個銅板,你拿著,在貢院裏要是缺啥,就買點,別委屈自己。”
我趕忙拒絕,推回:“大叔您不容易,我不能要。”
“拿著!” 他硬塞進我懷裏,眼睛瞪了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將來的秀才老爺的,算咱提前道賀。”
牛車駛進州府地界時,街上漸漸熱鬧起來。
挑著擔子的小販、行色匆匆的路人、還有和我一樣往貢院去的考生,都沐浴在晨光裏。張大叔把牛車停在貢院街口,幫我把包袱卸下來:“進去吧,別緊張,好好考。大叔在這兒等你出來,帶你回家。”
我站在貢院紅牆外,看著他調轉牛車的背影,心裏的疑問越來越重。張大叔欲言又止的樣子、娘反常的叮囑、那些沒說出口的委屈…… 像團迷霧纏著我。但我知道,現在不能分心,握緊懷裏的暖手爐,感受著那點餘溫,仿佛能汲取娘和張大叔的力量。
深吸一口氣,我轉身走向貢院大門,身後是漸漸遠去的牛車吱呀聲,身前是緊閉的朱漆大門。
不管等待我的是什麽,這場考試,我都必須全力以赴,不僅為了自己十年的苦讀,更為了娘的期盼、先生的追求、張大叔的囑托,和那些藏在歲月裏的深情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