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銅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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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冬河非常清楚母親心裏麵的想法。
    這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女人,仿佛就是為他這個兒子而活。
    他開心,母親臉上的皺紋都會舒展些。
    他若是皺眉,母親的心也跟著揪緊。
    這份沉甸甸的母愛壓在他心頭,沒有負擔,隻有無盡的暖流。
    在這刺骨的四九寒天裏,竟讓他覺得渾身都暖洋洋的。
    手中的獵刀依舊靈活輕便,此刻卻更添了幾分對生命的敬重與對食物的珍視。
    刀刃劃過凍結的熊肉,發出類似切開凍黃油般的聲音。
    他熟練地找到關節縫隙下刀,精準地切割。
    開膛破肚的動作流暢而小心,避免傷及那些在寒冷中依然顏色鮮豔的內髒。
    檢查彈孔時,他發現那枚穿胸而過的子彈確實偏離了心髒,卻擊碎了附近的部分組織。
    於是,他按著獵人的老規矩,將那部分碎裂的內髒連同連接的小腸一起取了出來,高高掛在一旁低矮但虯勁的樹枝上,算是敬告山神。
    至於這古老規矩的確切由來,陳冬河也說不清楚,但這已成為他行獵時的一種本能的儀式感。
    人,需要有敬畏之心。
    王秀梅對此沒有任何異議,目光緊緊追隨著兒子那雙粗糙卻異常靈巧的手。
    當看到兒子從腹腔深處小心翼翼掏出一枚金黃油亮,凝滯如琥珀的膽體時,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我的老天爺!冬河,是銅膽!”
    王秀梅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了幾度,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陳冬河眼中也迸發出難以抑製的喜悅光芒。
    他記得去年鄰村有人獵獲一頭熊,掏出的便是銅膽,據說賣出了天價一千塊。
    而且是有價無市,多少識貨的人捧著錢找上門都求不到貨。
    還有熊的膝蓋骨,也就是常說的波棱蓋,那是治療老寒腿的祖傳靈藥。
    相比之下,熊肉本身反而成了最尋常的部分。
    不過這隻熊剛入冬不久,儲存的脂肪還很厚實,摸上去沉甸甸的。
    那些凝結的雪白熊油,也是難得的寶貝。
    用它烙出來的餅子,即使在零下幾十度的嚴寒中也凍不硬。
    而且它也是保養槍械的上佳油脂,能讓槍機部件在嚴寒中保持潤滑,大大減少卡殼的幾率。
    在這滴水成冰的四九天,熊油的這種特性尤為珍貴。
    王秀梅臉上終於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但視線落在兒子額頭上那道殷紅的擦痕,以及他微微顫抖的疲憊雙腿上時,心裏那份疼惜又翻湧上來。
    都怪他們做父母的沒能耐,否則兒子也不至於為了口吃的這麽拚命。
    要是兒子以後動不動就往老林子裏鑽,再遇上今天這種九死一生的險境怎麽辦?!
    “兒啊,娘跟你商量個事兒,王秀梅的聲調低沉下來,帶著懇求,以後……能不能別進山打獵了?隻要你平平安安的,娘就放心了。”
    “你說你三天兩頭鑽老林子,萬一再遇到今天這樣的禍事,不小心……你讓娘下半輩子可怎麽活呀?!”
    眼淚順著她布滿細紋的臉頰滑落下來,滴在冰冷的雪地上。
    陳冬河看著老娘說掉就掉的眼淚,心窩裏隻餘下滿滿的酸軟與感動。
    母親是寧肯自己受盡世間苦楚,也絕不願他冒一絲風險。
    他勉強笑了笑,聲音溫和地解釋:“娘,打獵沒您想的那麽懸乎。進山十回也未必能碰上一回這樣的事兒。”
    “今天純是趕巧了,我跑得太急耗幹了力氣,又遇著它正好驚了窩。”
    “平時真碰上熊瞎子窩,獵人都有章程,得提前設套或者蹲點,哪會像今天這麽莽撞?”
    “要說真正要命的危險,除非碰上山大王。可咱們這一片老林子,老虎都絕跡好些年了。”
    “老獵人的眼睛就是尺,耳朵就是哨。林子裏真要來了大蟲,那些山雞野兔老麅子,比咱先溜得沒影。”
    “就比如二道梁子這地方,前些日子我來踩過點,想下個套子逮兔子,結果連根兔毛都沒見著。”
    “我當時就覺著不對,肯定是來了大家夥占了窩。後來聽我爹說你領著冬梅她們來這兒挖野菜根,可把我嚇得不輕!幸好我覺著不對勁,追過來了!”
    王秀梅用凍裂的手背擦了擦淚,想起之前的驚魂時刻,聲音猶帶餘悸:
    “可不是麽……誰能想到這二道梁子就藏著熊瞎子窩?真說出去,外村人恐怕都得笑我們胡說八道呢!”
    陳冬河忍不住笑了起來,嘴角牽扯到額頭的傷處,不由呲了下牙:
    “這樣才好!別人不信才好。正好,咱們悄悄把東西弄回去,自己個兒關起門來吃。”
    “不過,娘,家裏燉肉飄香,村裏人鼻子尖著呢!到時候要是有人問起,咱就說是打了匹餓狼。”
    “回頭我明兒再上山一趟,要是運氣好能弄點狼肉麅子肉什麽的,也給村裏各家分點。”
    “畢竟這杆槍,他指了指靠在樹上的三八大蓋,那是從村長那兒借的,是隊裏的集體財產,村裏人心裏都明白著呢!”
    大隊分田地、農具時,也一並分了隊裏的幾樣鐵家夥。
    牛車、驢車、爬犁、鋤頭樣樣有數。
    他們村還有五杆槍:兩把土造的撅把子,兩把老掉牙的漢陽造,配給了村裏的四個民兵。
    唯一算精良點的三八大蓋留在了村裏,交由可靠人保管,以防不測。
    子彈也摳搜得很,一共隻有五十顆,每一顆都金貴著。
    王秀梅認同地點點頭。
    一頭熊瞎子,自家悄麽聲地吃。
    這熊肉性溫熱,最能補身壯力,全家老小都能跟著調養身子骨。
    四百來斤肉,吃好了足夠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直到開春。
    娘倆正商量著,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呼喊。
    “冬河!”
    跑在最前麵的是二叔陳二山。
    他上氣不接下氣,腳下積雪被踩得嘎吱作響。
    剛才李雪慌慌張張跑到家通知,隻說陳冬河遇險要他們帶上東西去山裏,具體情形都沒說清,直接把他嚇個半死。
    緊跟在他身後的正是他兒子,也就是陳冬河的堂弟陳援朝,小夥子身形偏瘦,膚色是常年勞動曬出的健康黝黑,在這年代極普遍。
    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透著股機靈勁兒。
    他比陳冬河小兩歲,在村裏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
    加上有陳冬河撐腰,連鄰村的娃兒都不敢輕易招惹他。
    要說能管得住他的,也就陳冬河這個三哥了。
    “三哥!”
    熟悉的聲音鑽進耳朵,陳冬河猛地轉過頭,眼眶瞬間有些發熱發脹。
    上輩子,這個從小一起摸爬滾打長大的兄弟在山裏失蹤,是他心頭抹不去的痛。
    這一世,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看到陳冬河完好地站著,地上是分割成塊的熊肉,厚實的熊皮鋪在一旁,上麵的血跡已被擦拭大半,呈現出本來的油亮黑色。
    陳二山驚得嘴巴張得能塞下雞蛋,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我的老天爺啊!冬河,你真……真把這大家夥給放倒了?!要不是親眼瞅見這堆肉躺在這兒,打死我也不敢信啊!”
    他圍著熊屍走了一圈,又仔細端詳陳冬河額頭的新傷,語氣裏滿是難以置信。
    這個侄子,以前脾氣火爆得連親爹都壓不住,比自己兒子還能惹禍。
    打架是把好手,可打獵……真沒聽說過他有這本事啊!
    今兒一出手就幹倒一頭熊瞎子?
    傳出去誰信?!
    陳援朝反應更快,他嗷地一聲歡呼,像個小炮彈似的衝過來,不管不顧地給了陳冬河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完全沒在意他身上殘留的血汙。
    小夥子激動得臉都漲紅了,一個勁兒的讚歎道:“三哥!你太牛逼了!熊瞎子啊!就這麽讓你撂倒了!”
    “這回說出去,咱村兒上上下下,誰不得對你豎起倆大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