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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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泱泱的人流,裹挾著井下帶來的陰冷潮氣、濃烈的汗酸、刺鼻的煤塵和劣質煙草的嗆味兒,匯成一股洶湧的黑色泥石流,轟隆隆地卷向北大街。
    破棉鞋踩在凍土上,發出沉悶雜亂的“咚咚”聲,腳下的冰碴子被碾得粉碎,每一步都踏著對碗裏見點油花花的焦渴。
    可到了地界兒一瞅,心涼得比臘月河裏的冰坨子還透。
    三掛老牛車蔫頭耷腦杵在當街,車轍印子凍在泥地裏,像幾道絕望的疤。
    奎爺抄著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蹲在凍得梆硬的泥地上,吧嗒著早已熄滅的旱煙袋鍋子。
    銅煙鍋子一下下磕在翻毛大頭鞋的硬底上,發出沉悶的“梆梆”聲。
    在死寂的空氣裏傳得老遠,敲得人心裏發慌。
    旁邊那個叫陳冬河的年輕後生,腦袋快埋進打著補丁,露出黑乎乎棉絮的棉褲襠裏,縮著脖子,活像隻受驚的鵪鶉。
    地上別說肉末星子,連滴油花兒都尋摸不著。
    隻有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和被無數雙破棉鞋踩得稀爛,混雜著煤屑和牲口糞渣的泥腳印,一片狼藉。
    “肉沒了!真沒了!”
    陳冬河像是被抽了脊梁骨,嗓子眼嘶嘶拉拉,帶著股幹了蠢事後的懊喪和後怕。
    凍得通紅的耳朵根子,被他粗糙得像砂紙的手搓得快要掉皮。
    “俺……俺自個兒脫褲子放屁,把事兒整禿嚕了……供銷社那頭,翻臉不……不認賬了!”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沾著煤灰,還帶著幾分未褪盡青澀的臉龐上,混雜著惶恐、委屈和一絲走投無路的絕望。
    活脫脫一個闖下塌天大禍,等著挨揍的敗家子兒。
    那眼神躲閃著,不敢看人,隻敢瞟向蹲在地上的奎爺,滿是求救的意味。
    這話像顆劃著了的洋火頭,“嗤啦”一下,點著了滿街筒子憋了一整年的黑火藥桶。
    那些早換了肉的“幸運兒”,懷裏抱著油汪汪的舊報紙包,或拎著凍得硬邦邦的野物腿,一個個站得老遠,吧唧著嘴看熱鬧。
    那眼神兒裏的得意勁兒,像燒紅的針尖,狠狠紮進這幫剛從地心鑽出來,渾身黢黑,隻剩眼白和牙是白的大老爺們心窩子裏。
    他們幹的啥營生?
    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跟閻王爺掰腕子搶飯吃的勾當!
    巷道頂板落石、瓦斯鬼火、透水淹井……
    哪個不是索命的無常?!
    累死累活扒拉一年,圖個啥?
    不就圖年根底下,能讓老婆孩子碗裏見點油花花,聞聞肉腥味兒?
    眼巴前天上掉下塊香噴噴的大餡餅,還是平日裏有錢都難買的上好山野味。
    這煮熟的鴨子,眼瞅著就飛了?
    憋屈了整年的火氣,井下積攢的戾氣,以及對溫飽最原始也最迫切的渴望,“騰”地一下,直躥頂梁門!
    燒得眼珠子都紅了,血絲密布。
    領頭的幾個膀大腰圓,壯實得跟鐵墩子似的礦工,二話不說,鐵塔似的身板往前一橫。
    滿是煤灰的翻毛大頭鞋“咚咚”踩在凍土上,震得腳下冰碴子亂蹦,就把那三掛牛車死死焊在了北大街口。
    “圍上!別讓跑了!”
    一聲吼,下工的人流像黑黢黢的潮水,越聚越多。
    百十來號頂著礦燈帽,渾身散發著刺鼻煤渣子氣息和汗餿味的壯漢,裏三層外三層,把陳冬河和他那牛車圍成了密不透風的鐵桶。
    礦帽上那一道道刺眼的白光柱,“刷”地一下,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打在陳冬河煞白驚恐的臉上,刺得他猛地一縮脖子,下意識抬手遮擋。
    指縫間露出的雙眸飛快的瞟向蹲在地上的奎爺,像是在求救。
    “小子!”
    一個額頭橫著條蜈蚣似的暗紅傷疤的黑臉漢子,聲如破鑼,帶著井下常年吆喝和粉塵嗆染出的沙啞。
    他那蒲扇似的,糙得像砂紙打磨過,指節粗大變形的大手,“哐當”一聲拍在牛車轅木上,震得車板嗡嗡直顫。
    積年的灰土簌簌往下掉。
    “他們換得,俺們礦上的兄弟就換不得?咋地?嫌俺們鑽地窟窿的埋汰,一身死人味熏著你了?”
    “還是覺著俺們兜裏這蓋著礦上大紅戳戳的煤票是擦腚紙,不當錢使?!”
    那唾沫星子混著煤灰,噴了陳冬河一臉。
    那銅鈴鐺似的眼珠子,惡狠狠瞪著他,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剝。
    旁邊立刻有人扯著被煤塵嗆啞的嗓子吼:
    “就是!今兒你要敢從牙縫裏擠出半個不字,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把你囫圇個兒拎出這北大街!”
    人群瞬間炸了鍋,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換肉!必須給俺們換肉!不換甭想挪窩!”
    吼聲裏帶著井下漢子特有的蠻橫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像一群餓紅了眼的狼在冰天雪地裏嘶嚎。
    那聲音匯在一起,帶著地底帶來的回響,震得人耳膜發麻。
    陳冬河臉漲得像豬肝,眼睛盯在奎爺身上,一言不發。
    老奎皺著能夾死蒼蠅的眉頭,溝壑縱橫的臉上皺紋更深了,溝壑裏嵌著的煤灰似乎都在抖動。
    他重重“唉”了一聲,煙袋鍋子在鞋底磕得更響了,衝陳冬河擺了擺手:
    “冬河啊,事兒是你自個兒鼓搗出來的,你瞅瞅這場麵……幾百條漢子,哪個手裏不攥著好幾噸的煤票?”
    “奎叔這小門小戶的,倉底兒刮幹了也給你兜不住這窟窿眼兒啊!”
    這話明著是訓斥陳冬河,暗裏是敲打圍著的人。
    事兒捅破天了,這小子扛不起,你們別太過分!
    他那渾濁的老眼掃過一張張因憤怒和饑餓而扭曲的臉,心裏也直打鼓。
    陳冬河像是被這話戳了心窩子,猛地一擰身,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衝著黑壓壓的人群,嗓子拔得老高,帶著股豁出去的悲憤:
    “你們……你們這不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嘛!你們瞅瞅,我攏共就拉了這幾掛車肉。”
    “明知自個兒幹的是脫褲子放屁的賠本買賣,賺不賺得著錢還兩說呢!你們還硬逼!”
    “這……這不是摁頭叫驢喝水嘛!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聲音打著顫,帶了點哭腔。
    那副又急又氣又委屈的模樣,活脫脫一個被逼到牆角的小買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