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有人在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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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冬河蹲在自家那道被幾代人鞋底磨得油光水滑的青石門檻上,指間夾著的旱煙卷兒,煙頭在昏沉的暮色裏明明滅滅。
嫋嫋的青煙打著旋兒,散出一股子嗆人肺管子的焦糊味。
趙守財家那些深埋地下的黃白之物,他拿定了!
那老地主祖上靠吸佃戶骨髓攢下的家底,本就沾著血淚。
如今他那一家子,仗著點殘存的餘蔭,在村裏偷雞摸狗、欺軟怕硬。
正經農活幹不了幾鋤頭,溜門撬鎖、占人便宜倒是門兒清。
連村東頭瞎眼五保戶張婆子攢下的幾個雞蛋都惦記,就沒幹過幾件人事兒!
陳冬河心裏最後那點猶豫,被這念頭碾得粉碎,隻剩下一種近乎冷硬的決心。
取之,天經地義!
這念頭一起,仿佛連指尖旱煙那股子燒喉燎肺的苦味都淡了些,胸膛裏“騰”地燒起一簇野火,灼得他脊梁骨都挺直了幾分。
突突突……突突突……
震耳欲聾的拖拉機轟鳴聲,像一陣滾雷碾過山坳,粗暴地撕碎了陳家屯傍晚慣有的寧靜。
這鐵家夥的動靜,比年根底下殺豬的嚎叫還紮耳朵,震得腳下夯實的泥地都在微微發顫。
家家戶戶土坯房頂的煙囪剛飄起幾縷稀薄得可憐的炊煙,就被這陣仗驚得亂顫、消散。
糊著舊報紙,積滿塵灰的木格窗後,人影晃動,吱呀作響。
帶著蟲蛀眼兒的木板門紛紛拉開縫隙,大人孩子泥鰍似的鑽出來,伸長被山風和日頭打磨得黧黑的脖子,驚疑不定地朝塵土飛揚的村口張望。
誰家這麽大陣仗?
莫不是公社又來催公糧了?
“冬河!冬河!快出來瞧瞧!村口來了大隊鐵牛,整整二十輛,車鬥裏碼得跟小山似的,全是紅磚頭!”
“我的老天爺,紅彤彤一片,晃得人眼暈!是你家訂的吧?哥哥我琢磨著,也隻有你小子才能有這樣大的手筆了!”
張鐵柱那破鑼嗓子,帶著一股子掩飾不住的興奮和酸溜溜的羨慕,穿透了拖拉機的噪音,在陳冬河家那堵被雨水衝刷得坑窪不平的夯土壘矮院牆外炸響。
陳冬河沒應聲,隻把燒到指根的煙蒂在腳下溜光的青石門檻上用力摁滅,留下一個焦黑的圓點。
他起身,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洗得發白發硬的藍布褲腿上沾的浮灰。
目光卻像長了鉤子,先掃過堂屋那扇糊著油紙,破了好幾個小洞的舊木窗欞。
那裏,妻子正倚著窗框,臉上帶著同樣驚訝和期盼的笑意,見他看過來,嘴角彎得更深了些,用口型無聲地問:“來了?”
他微微點了點頭,這才大步流星地朝塵土飛揚的院外走去。
剛出低矮的院門,一股濃烈刺鼻的柴油味混雜著新鮮紅磚的土腥氣和漫天揚起的塵土氣便撲麵而來,嗆得人喉嚨發癢。
打頭那輛沾滿泥點,漆皮剝落的“東方紅”拖拉機駕駛室裏,牛大壯正咧著大嘴朝他拚命揮手。
一張被山風烈日雕刻得溝壑縱橫的黑臉膛,在夕陽最後的金輝下油光鋥亮。
活像塊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麥餅。
“牛哥!沒想到你動作這麽快!”
陳冬河緊走幾步迎上去,聲音裏透著一股子莊稼人少有的爽朗熱絡,卻也藏著一絲心知肚明的調侃。
“嘿!冬河老弟,你這是臊我呢吧?”
牛大壯利索地跳下車,沉重的翻毛大頭皮鞋底砸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麵上,“咚”地一聲悶響,砸起一小團黃塵。
他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熱情和分量,重重拍在陳冬河略顯單薄的肩膀上。
力道大得讓陳冬河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說實話,我頭一天就想給你送!可這磚……”
他嗓門洪亮,震得旁邊看熱鬧的娃兒一縮脖子,語氣裏卻帶著滿滿的無奈和一絲顯擺。
“太搶手了!剛安排車,就被縣裏新開工的那個什麽……對,塑料廠!半道截了胡!”
“現在啊,城裏鄉下到處都在砌牆蓋樓,這紅磚比過年案板上油汪汪的大肥肉還金貴!”
他湊近些,聲音壓低了點,卻剛好能讓周圍豎著耳朵,屏息靜氣的張鐵柱等人聽個大概。
“老弟,依我看,你們這山坳坳裏也該再起兩座窯!可惜啊……煤是個大難題,批條子難呐!比找媳婦還難!”
他話鋒一轉,眼珠子亮得驚人,像發現了兔子洞的獵狗,一把攬住陳冬河的肩頭,幾乎把他半個身子箍進自己帶著濃重汗味和機油味的懷裏。
嘴巴幾乎貼著陳冬河的耳朵,呼出的熱氣帶著濃重的劣質煙味,聲音壓得如同蚊蚋:
“不過……我這趟來,可不止送磚。手頭有個燙耳朵的小道消息,剛從縣裏飯桌上聽來的,琢磨著可能對老弟你有大用,想不想聽聽?”
陳冬河心中微動,麵上卻紋絲不動,隻笑著點頭,同樣壓低聲音:
“牛哥拿我當自己人,有好事想著我,我哪能不識抬舉?洗耳恭聽。”
牛大壯嘴唇翕動,語速極快,幾個帶著濃重方言腔調的詞,像燒紅的炭塊,一個個鑽進陳冬河的耳朵裏:
“……前進製衣廠……快撐不住了……上頭鬆口……能轉……”
陳冬河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心髒也跟著漏跳了一拍。
這消息……竟與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片段隱隱重合!
上一世,母親驟然離世的悲痛像厚重的烏雲,將他整個人死死籠罩。
外界的風雲變幻,他根本無心關注。
後來遠走他鄉七年,再回來時,許多事早已塵埃落定,隻餘下舊報紙上冰冷確鑿的鉛字記錄,像刻在石碑上的墓誌銘。
但此刻,牛大壯帶來的這則“小道消息”,像一把生鏽卻精準的鑰匙,哢噠一聲撬開了他塵封的記憶鐵盒。
那些模糊的鉛字瞬間變得鮮活滾燙!
“老弟,你覺得……這事兒靠譜不?”
牛大壯搓著粗糙的大手,眼巴巴的看向陳冬河,語氣裏既有小心翼翼的試探,也有按捺不住的躁動。
“明麵上是國營大廠,可誰不知道那前進製衣廠早就是個空架子?”
“工人工資都拖欠大半年了,聽說開春就要散夥!”
“這時候突然傳出來能轉給私人……我總覺得,像有人在下套?”
“那機器,縫紉機,聽說還是蜜蜂牌的呢!嶄新的!”
陳冬河沒有立刻回答。
他習慣性地眯起眼,目光似乎落在遠處黛青色,起伏如獸脊的山巒線上,實則大腦在飛速運轉、權衡。
將牛大壯的話與記憶碎片,與對當下政策那微妙風向的理解反複碰撞、印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