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時空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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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亞消失在暗門後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三人心髒最脆弱的瓣膜上。那聲音在空曠的圓廳內回蕩、衰減,最終被絕對的寂靜吞噬,如同最終審判的槌音,敲碎了最後一絲僥幸,將冰冷的現實赤裸裸地暴露出來。沉重的能量閘門依舊如同遠古巨獸閉合的顎骨,嚴絲合縫地封鎖著唯一的出口,將絕望、背叛和失去文明火種的虛無感,牢牢鎖在這座現代化的石棺之中。重力場的異常消失,並未帶來絲毫輕鬆,反而讓另一種無形的、更令人窒息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是被最親密戰友從背後刺入骨髓的冰冷,是信仰崩塌後揚起的灰塵,是未來之路在眼前驟然斷裂的深淵景象。
    特蕾莎修女再也無法維持那慣常的、帶著神性悲憫的姿態,她癱倒在地,冰冷的金屬地麵透過單薄的修女服傳來刺骨的寒意。那支混合了追蹤器和高效神經抑製劑的“救命藥”,此刻正像一條陰險的毒蛇,在她血管內肆虐。她試圖集中精神,調動義眼的高級功能,掃描環境或嚐試與外界取得哪怕最微弱的聯係。然而,反饋回來的不再是清晰的數據流和增強現實界麵,隻有一片混亂的、嘶嘶作響的雪花和刺耳的、仿佛能撕裂靈魂的雜音。莉亞顯然在其中植入了針對性的幹擾程序,精準地癱瘓了她的“窗口”。她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而淺薄,額頭上滲出細密虛弱的冷汗,嘴唇失去了血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微的、痛苦的顫音。
    “特蕾莎!”艾莉絲第一時間撲到她身邊,動作迅捷而專業,但指尖的微顫暴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快速檢查著特蕾莎的瞳孔反應、脈搏和體溫,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那個混蛋…她到底注射了什麽?!”她的聲音裏壓抑著狂暴的怒火,那是對背叛者的憎恨,也是對自身無力阻止這一切的自責。
    葉舟沒有立刻回答。他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灌滿了鉛,又像是踩在棉花上,踉蹌著,幾乎是憑借本能,走到被莉亞隨意丟棄在地的便攜存儲設備旁。那小小的金屬方塊,此刻像是文明墓穴中的一塊殘碑。他彎腰,撿起它。外殼依舊殘留著高速數據傳輸帶來的滾燙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仿佛在嘲笑他的輕信。當他嚐試用顫抖的手指激活其界麵時,屏幕隻頑強地閃爍了幾下,顯示出一堆無法識別的亂碼和錯誤符號,便徹底暗了下去,再無任何生機——內部的核心數據存儲模塊,已被某種定向電磁脈衝或更惡毒的物理性病毒程序,從最基礎的層麵徹底損毀、熔毀。莉亞做得如此決絕,如此冷酷,連一絲讓他們恢複數據、挽回敗局的可能性都徹底抹去,如同用烙鐵燙過傷口,杜絕了一切愈合的可能。
    他緊緊攥著這個已然無用的設備,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堅硬的殼體之中。憤怒、失望、還有一絲對自身愚蠢輕信產生的、如同強酸般的懊悔,化作無數條無形的毒蛇,瘋狂地噬咬著他的內心。他不僅辜負了自己的理想,辜負了《光之書》指引的使命,更將信任他的同伴——艾莉絲的忠誠,特蕾莎的犧牲——統統拖入了這萬劫不複的境地。莉亞嘲諷的話語猶在耳邊:“…你那可悲的、屬於舊世界的道德感…” 這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靈魂。
    “我們…被困死了。”艾莉絲的聲音帶著一種經曆巨大衝擊後近乎麻木的平靜,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特蕾莎身上移開,開始係統地檢查封鎖的閘門和控製台。然而,所有操作界麵都黯淡無光,如同死魚的眼眸,權限被莉亞離開時以最高指令徹底鎖死,不留任何後門。“沒有食物,沒有水,這裏的循環空氣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特蕾莎需要專業的醫療幹預,她的生命體征在持續惡化…我們成了真正的甕中之鱉,等待我們的隻有緩慢的…”她沒有說出那個詞,但死亡的氣息已經如同濃霧般彌漫在圓廳的每一個角落。
    葉舟抬起頭,目光機械地掃過這個冰冷、光滑、充滿科技感卻又無比絕望的圓形囚籠。那些原本靈巧穿梭的維護機器人,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般靜止在各自的位置上,紅色的待機燈像是嘲弄的眼睛。牆壁光滑得連一絲縫隙都找不到,唯有高處通風口傳來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氣流聲,證明這個空間尚未被外界完全遺棄,還在進行著最低限度的代謝。他的目光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落回了那塊中央控製台上——莉亞最後進行操作的地方,一切背叛的指揮中心。
    “不…也許還沒有。”葉舟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但在這片死寂中,卻帶著一絲不肯熄滅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餘燼。他掙紮著站起身,步履有些蹣跚地再次走到控製台前,手指近乎虔誠地撫過冰冷、漆黑的屏幕表麵,仿佛在觸摸一段被封存的記憶,一個可能的轉折點。“莉亞複製了數據,啟動了追蹤程序,鎖死了係統…但她忽略了一點,或者說,她為了效率和安全撤離,來不及完全破壞一點。”
    “什麽?”艾莉絲猛地抬起頭,眼中那近乎熄滅的希望火苗,被葉舟話語中那微弱的確定性再次點燃,雖然微弱,卻足夠在絕對的黑暗中成為一個焦點。
    “能量。”葉舟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燃燒著最後生命力的光芒,他語速加快,大腦飛速運轉,調動著所有關於這個中繼站結構的知識,“她啟動足以困住我們的高強度局部重力場,封鎖多重能量閘門,同時進行超高速的數據壓縮和傳輸…這一切高耗能操作,在極短時間內疊加進行,需要多麽巨大的能量支持?這個中繼站的備用能量核心,為了維持這些瞬間爆發的需求,此刻一定處於極度的過載和不穩定狀態。就像一個被強行加壓到極限的鍋爐。”
    他回憶起在中央大廳下載數據時,那些如同潮水般掠過腦海的、關於基地能量係統的碎片信息,尤其是那些隱藏在冗長技術文檔深處的、關於應急 protocols 和 safety release valves (安全釋放閥)的部分。那些原本枯燥的術語,此刻在求生欲的催化下,變得無比清晰。
    “你是說…”艾莉絲似乎捕捉到了他思維的軌跡,眼神銳利起來。
    “莉亞急於離開,她隻想著用最牢固的枷鎖困住我們,確保我們無法幹擾她的計劃,卻可能無意中…在這個絕對密閉的空間裏,製造了一個能量的高壓鍋,一個極不穩定的炸彈。”葉舟的手指在控製台邊緣急切地摸索,尋找著任何可能的物理接口、應急手動開關或者不起眼的維護麵板。“任何一個具備一定複雜度的係統,尤其是這種涉及高危能量的設施,其自我保護係統,絕不會允許一個節點無限度地過載下去,那會引發鏈式反應,危及整個結構。當異常的能量積聚到某個臨界點,為了整體生存,係統會…本能地尋找宣泄口,哪怕這個宣泄是破壞性的。”
    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個微小的凹陷,位於控製台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他用力一按,一塊薄薄的保護蓋“哢噠”一聲彈開,露出了後麵一個需要手動旋轉的、顏色鮮紅如血的閥輪。閥輪旁邊,用古老的、絕非地球任何已知語言的奇異符號標注著,但葉舟憑借對《光之書》幾何語言和基地內部通用標識係統的交叉理解,結合上下文,勉強辨認出了其核心含義——“緊急泄壓/非穩定能量疏導(**險)”。
    “這是什麽?”艾莉絲湊近過來,身體緊繃,如同隨時準備撲擊的獵豹,警惕地看著那個仿佛蘊含著不祥力量的紅色閥輪。
    “一個機會…一個極其渺茫的,也可能是更快通往地獄的單程門票。”葉舟坦誠得近乎殘酷,他的臉上混合著對未知的恐懼和破釜沉舟的決然,“強行手動啟動這個應急機製,可能會瞬間引發電湧,燒毀所有係統,引發局部爆炸,將我們炸成碎片。也可能…會幹擾這個節點本就脆弱的時空結構穩定性,利用過載的能量,暫時撕裂一道…‘窗口’。”
    “時空窗口?”艾莉絲瞳孔微縮,想起了之前在主能源室,借助特斯拉線圈和特蕾莎義眼看到的、那幅震撼人心的、標注著已滅絕文明的星圖,“像我們之前看到的那種…幻象?”
    “可能更糟,也可能…更真實,更接近本質。”葉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金屬和塵埃味道的空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定,“根據我得到的信息碎片,這個基地所使用的能量技術,其高級形式,部分涉及對宇宙底層時空薄膜的微弱操控和借力。過載的、無處可去的能量,如果找不到常規的物理宣泄途徑,其巨大的應力可能會在時空結構最薄弱的‘縫合處’——比如這個能量高度富集的中繼點——強行撕開一道短暫的裂縫。我們可能會看到…一些來自其他時間、其他地點的影像碎片,甚至…如果裂縫足夠大且不穩定,我們可能會被拋入其中,或者…引來一些不應存在於此時此地的‘東西’。”
    他看向狀態越來越差、呼吸愈發微弱的特蕾莎,又看了看眼神堅定卻難掩疲憊的艾莉絲。“但是,艾莉絲,我們沒有選擇了。留在這裏,是絕對的死局,緩慢而絕望。賭一把,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哪怕這生機需要穿越地獄才能觸及。”
    艾莉絲的目光與葉舟對視了幾秒鍾,那眼神中有評估,有權衡,最終,一種屬於戰士的決斷取代了猶豫。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斬釘截鐵:“動手吧,葉舟。無論透過那窗口看到的是天堂還是地獄的景象,總比爛死在這口華麗的棺材裏強。我們一起麵對。”
    葉舟不再有任何猶豫。他雙手緊緊握住那冰冷刺骨、仿佛凝結著無數未知風險的紅色閥輪,雙腳微分,站穩馬步,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逆時針旋轉!
    “嘎吱——吱呀——”
    閥輪發出了刺耳至極的、仿佛鏽蝕了幾個世紀、從未被觸碰過的金屬摩擦聲,這聲音挑戰著人的耳膜承受極限。每艱難地旋轉一格,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地麵傳來更強烈的、源自結構深處的震動,圓廳內原本穩定的燈光開始如同癲癇發作般瘋狂閃爍,明暗交替速度快得讓人頭暈目眩。牆壁內部,那種令人牙酸的、高頻的嗡鳴聲越來越響,仿佛有沉睡了萬古的金屬巨獸正在蘇醒,不耐煩地撞擊著囚禁它的牢籠。空氣中開始彌漫開一股淡淡的、像是臭氧混合著高溫金屬和電離塵埃的奇特氣味。
    “能量讀數…在急劇升高!指數級跳躍!”特蕾莎不知何時掙紮著用胳膊撐起了上半身,她的義眼雖然無法進行精細操作和對外連接,但基礎的環境監測和非接觸式生物掃描功能似乎還在斷續工作,那小小的屏幕上瘋狂跳躍著危險的紅**域警告和不斷刷新的恐怖數據,“空間穩定性參數…正在快速衰減!局部時空曲率出現異常波動!”
    葉舟不顧一切地繼續旋轉閥輪,手臂的肌肉因極度用力而劇烈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他感覺自己在對抗的不僅僅是機械的阻力,更像是在擰動一個關乎命運的閥門。終於,在一聲更加沉重、仿佛某種鎖扣被強行崩斷的“哢噠”聲後,閥輪到達了極限位置,徹底鎖死!
    刹那間,萬籟俱寂。
    所有的震動、嗡鳴、燈光的瘋狂閃爍,都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手猛然掐斷,戛然而止。圓廳陷入了一種極不自然的、令人心髒為之驟停的絕對寂靜之中,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但這死亡般的寂靜,隻持續了不到三秒。
    圓廳中央,那片原本空無一物、光滑如鏡的地板上方的空氣,突然開始劇烈地扭曲、折疊,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揉捏的畫卷,又像是透過高溫火焰上方的熱浪觀察景物,一切都失去了固有的形態。色彩變得混亂而無法用言語形容,常見的光譜被撕裂,混合出非自然的色調,光線本身被拉長、撕裂、旋轉,又重新組合成怪誕的光暈。一個詭異的、不斷變幻形態的、邊緣閃爍著彩虹色澤的“氣泡”正在快速形成、膨脹,其內部充斥著令人頭暈目眩的、仿佛來自無數個不同源頭的視覺噪音——飛速閃過的幾何圖形、無法辨認的文字碎片、扭曲的人臉、破碎的風景……
    “這就是…時空褶皺…”葉舟喃喃自語,被眼前這完全違背日常物理定律的超自然景象所深深震撼,一股混合著敬畏和恐懼的戰栗感從脊椎一路竄上頭頂。
    突然,那不斷變幻的“氣泡”猛地一顫,仿佛達到了某種動態平衡,穩定了下來,變成了一麵巨大的、邊緣微微波動如同水麵的“鏡麵”。鏡麵不再反射圓廳內的景象,其內部呈現出的,是一片……熾熱、血紅、充滿了末日與毀滅氣息的、來自遙遠過去的景象!
    場景一:瑪雅文明,公元9世紀左右(推測),某座輝煌的金字塔城市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座沐浴在異常天光下的、輝煌而忙碌的石砌城市。高聳的、帶著陡峭階梯的金字塔神廟如同人造的山峰,直刺被染成詭異色調的天穹,神廟頂端裝飾著華麗的羽冠石雕。雕刻著精美紋飾、記錄著王朝曆史和天文曆法的石碑如同森林般矗立在寬闊的廣場上。廣場上,似乎正在舉行某種盛大的祭祀儀式,頭戴五彩斑斕羽飾、身披華麗織物和玉石的祭司們,在香煙繚繞中吟唱著古老的禱文,民眾聚集在周圍,臉上帶著虔誠與期盼。
    但這一切繁華與神聖,都籠罩在一種極不自然的、令人窒息的暗紅色天光之下。太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由鮮血和灰燼混合而成的紗幔,投射下來的光線扭曲而灼熱,給所有景物都鍍上了一層不祥的、如同幹涸血液般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躁和壓抑,連透過“鏡麵”觀察的葉舟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這是…古典瑪雅時期的某個城邦?”艾莉絲難以置信地低語,眼睛死死盯著鏡中的景象,“科潘?蒂卡爾?還是帕倫克?我們看到了…過去?真實的、正在發生的過去?”
    就在這時,天空的異變開始了。
    並非尋常的烏雲匯聚,也非熱帶風暴來臨前的征兆。整個天空,從地平線的一端到另一端,開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熔融的玻璃或者高溫琉璃般的質感,失去了通常的蔚藍或雲朵的潔白。雲層被無形的、浩瀚的力量粗暴地攪動,旋轉成一個巨大無比、覆蓋了整個視野的漩渦。漩渦的中心,並非深邃的黑暗,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灼傷靈魂和視網膜的、純粹的亮白色,那白色中蘊含著難以想象的毀滅性能量。
    城市中的人們從最初的困惑,瞬間陷入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慌。祭祀儀式戛然而止,禱文變成了無意義的尖叫。祭司手中的權杖掉落在地,穿著華服的人們驚恐地四處奔跑、相互推擠、發出絕望的哭喊,更多的人則跪倒在地,向著他們信仰的神祇——太陽神、雨神、羽蛇神——瘋狂地叩拜祈禱,祈求這從未見過的天象平息。
    但他們的神祇沒有回應。或者說,回應他們的,是一種超越了他們理解範疇的、冰冷的、機製性的“清理”。
    緊接著,並非從天空的漩渦中心落下,而是仿佛從空間的每一個點、每一寸空氣中同時迸發出來——無窮無盡的、蒼白色的火焰!
    這火焰絕非尋常之火,它不依賴任何可燃物,岩石、水流、木材、血肉之軀、甚至空氣本身,都在接觸到這蒼白火焰的瞬間,發生了劇烈的、違反常理的燃燒、電離、直接化為熾熱的等離子態!金字塔那堅硬的石灰岩表麵,在火焰中如同陽光下的蠟像般迅速軟化、熔融、流淌下來;石碑上精美的浮雕在眨眼間崩解、汽化,化為發光的塵埃;奔跑的人群,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在接觸到那無處不在的白色火焰的瞬間,便如同水汽般蒸發消失,連一絲灰燼、一聲最後的慘叫都未能留下,仿佛從未存在過。
    沒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沒有衝擊波帶來的狂風,隻有一種絕對的、寂靜的(至少透過這麵奇異的“鏡麵”,他們聽不到任何聲音,但這無聲反而更加恐怖)抹除。毀滅在靜默中進行,如同死神揮舞著無形的鐮刀。
    茂密的熱帶雨林在成片地化為翻湧的、蒼白的光海,翠綠的植被瞬間碳化、繼而分解為基本粒子。大地被燒灼得赤紅,如同煉獄的鍋底,河流與湖泊沸騰著,蒸發出漫天白色的水汽,隨即水汽本身也燃燒起來。整個天地,在極短的時間內——可能隻有幾分鍾,甚至更短——就變成了一座無邊無際的、由蒼白火焰構成的、絕對寂靜的熔爐!曾經輝煌的文明,連同其承載的生命、知識、藝術和信仰,就在這蒼白的光焰中被徹底格式化,回歸宇宙的基本素材。
    透過“鏡麵”,葉舟三人甚至能感受到那仿佛能穿透時空壁壘的、毀滅性的高溫輻射,以及一種深入骨髓和靈魂的、對某種絕對力量的、原始的恐懼。那不是天災,那是一種“處理”方式。
    “全球性…或者說區域性徹底淨化的…火焰風暴…”葉舟的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著,臉色慘白如紙,胃部一陣翻江倒海,“這就是…上一次重置…第六太陽紀迭代的終結方式嗎?如此…徹底…如此…高效…”
    AI守護者那平靜卻冰冷的話語再次在他腦海中回蕩——“每當一個文明的發展,在智慧、技術或靈性層麵,觸及到可能影響本地宇宙泡穩定、或修改基礎物理規律的閾值時,‘過濾器’的自動機製就會被觸發,執行文明重置。”瑪雅文明在天文觀測、數學(尤其是對“零”的概念運用)、曆法(那精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長紀年曆)上的驚人成就,他們對宇宙循環周期的深刻理解,是否已經不知不覺地接近了那個危險的、不可見的臨界點?他們是否快要“看見”了不該被看見的東西?
    場景二:特斯拉的實驗室,20世紀初,紐約
    瑪雅文明末日那令人心智崩潰的蒼白景象,如同被一股無形清風吹散的沙畫,驟然消失不見。時空褶皺再次劇烈波動,色彩和線條重新組合,呈現出新的、風格迥異的畫麵——一個充滿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典型工業風格與個人天才印記的實驗室。空氣中仿佛彌漫著機油、臭氧和舊紙張的味道。堆滿了線圈、巨大的電容器、閃爍著微弱電弧的放電裝置和各種奇形怪狀、功能不明的實驗設備。一個瘦削、眼神銳利、穿著得體但略顯陳舊西裝的中年男人——正是尼古拉·特斯拉本人——背對著“鏡麵”,站在一個巨大的、正在運作的球形線圈裝置前,專注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數據,口中似乎還在喃喃自語地計算著什麽。
    突然,特斯拉的動作猛地頓住,仿佛脊椎被一道電流擊中。他霍地抬起頭,側耳傾聽,然後又像是感應到了某種完全不同於常規電磁現象的存在。他放下筆記本和鋼筆,快步走到實驗室那扇布滿灰塵的窗戶前,用力推開,探出半個身子,望向紐約的夜空。他的臉上,先是露出了極度困惑的表情,眉頭緊鎖,隨即這困惑被一種越來越強烈的震驚所取代,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恐懼。
    透過實驗室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麵的夜空並非正常的、被城市燈火映照的黑暗,而是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如同極光般搖曳流動的綠色和紫色光暈。但這光暈比尋常極光更強烈,更不自然,仿佛是整個天空的背景幕布本身在發光、在共振,光芒如同活物般蠕動,遮蔽了星辰,給大地投下怪誕的陰影。
    特斯拉像是被某種東西擊中,猛地縮回身子,快速回到雜亂無章的實驗台前。他幾乎是粗暴地推開一些礙事的設備,瘋狂地調整著他的那些精密儀器——主要是幾個大型的諧振接收器和靈敏度極高的場強計——試圖捕捉、分析、解讀這種完全異常的能量信號。示波器的屏幕上,原本穩定或規律的波形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亂到極點的、仿佛無數種頻率和模式強行疊加在一起的、毫無意義的瘋狂跳躍;機械記錄儀的指針徹底脫離了控製,在刻度盤的兩端來回撞擊,發出“噠噠噠”的哀鳴。
    他的嘴唇快速翕動著,似乎在低聲自語,分析著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葉舟努力地集中精神,屏住呼吸,分辨著特斯拉那隔著時空壁壘的、模糊不清的口型,結合自己多年來對特斯拉生平、筆記和思維模式的研究,在腦海中艱難地拚湊出一些可能的碎片:
    · “…不對…這頻率…完全不對…不是太陽活動…也不是地磁擾動…”
    · “…這種調製方式…從未見過…像是…像是空間結構本身在…振動?在共振?”
    · “…能量源…在哪裏?不在地球…不在太陽係…仿佛…無處不在…”
    · “…是誰?…是什麽…在撥動宇宙的弦?…”
    突然,實驗室的所有燈光,包括他那著名的、能點亮無數燈泡的交流電係統,猛地一暗,仿佛被一隻巨手攫取了能量。與此同時,特斯拉引以為傲的、那個巨大的球形線圈裝置,爆發出一陣異常耀眼的、完全不受控製的、如同銀色巨蛇般的電弧,劈啪作響了幾聲,隨即從中部冒出一股濃密的、帶著焦糊味的黑煙,徹底停止了工作,變得一片死寂。而窗外那籠罩夜空的詭異天光,也幾乎在同步,如同斷電般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夜空在瞬間恢複了正常的、帶著都市光汙染的黑暗,仿佛剛才那一切隻是一場集體的幻覺。
    特斯拉呆立在原地,臉上寫滿了巨大的挫敗、深深的迷茫,以及一絲…仿佛在瞬間窺見了宇宙某個可怕真相、卻因工具的限製而無法證實、也無法宣之於口的恐懼。他低頭看著自己那台冒著縷縷青煙、已然燒毀的心愛設備,眼神中充滿了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種麵對未知的凝重。他抓起一支鉛筆,在攤開的稿紙上寫下了一連串急促的、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人能真正理解的符號、公式和草圖,筆尖幾乎要劃破紙張。
    時空褶皺中的影像開始變得不穩定,特斯拉的實驗室景象如同接觸不良的古老電視信號般開始閃爍、扭曲,色彩失真,細節模糊。
    “他看到了…他感知到了…”葉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冰冷,如同墜入冰窟,“特斯拉在那次曆史上記載模糊的、被稱為‘波西米亞白晝如夜’或與之類似的異常事件中,不僅僅是被動觀察到了現象,他可能…憑借其超越時代的天才直覺和對能量本質的深刻理解,無意中…窺視到了‘過濾器’執行重置時,其龐大能量運作所泄露出來的一絲…‘餘波’!他感知到了那次針對瑪雅文明的、跨越了遙遠時空的毀滅性能量釋放的微弱回響!”
    這驚人的事實,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葉舟腦海中許多原本零散的線索。這解釋了為什麽特斯拉後期如此執著於研發能操控全球能量傳輸的“沃登克裏弗塔”,如此癡迷於“隱形”力場、粒子束武器和與“異維度”通信的理論!他很可能是在試圖理解、複製,甚至…對抗他所感知到的那個“外部威脅”!他不是世人所認為的、沉溺於幻想的科學怪人,他是一個孤獨的、試圖向蒙昧人類發出警告的、不被理解的先知!
    場景三:基地內部,不久之前
    最後的影像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再次切換,畫麵陡然一變,回到了他們此刻身處的、冰冷而熟悉的基地環境。場景顯示的是中央大廳,時間點似乎就在他們三人剛剛離開、前往圓廳中繼站之後不久。莉亞正站在那個懸浮著核心數據晶體、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立柱前,但她並非獨自一人。她的身邊,站著一名身著純白長袍、麵容完全籠罩在深深兜帽陰影下的高大身影——那裝扮,那氣質,毫無疑問是“守望者”教派內部的高層人物!
    兩人似乎在快速而低聲地交談,氣氛緊張而高效。通過特蕾莎那雖然受損、但在掙紮中依舊勉強捕捉到畫麵並嚐試啟動唇語分析功能的義眼(分析結果斷斷續續,充滿幹擾),他們結合上下文,艱難地解讀出一些關鍵的對話片段:
    莉亞(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明顯的焦急和催促):“…時間不多了!他們…尤其是葉舟,他選擇了第三條路!他體內的‘鑰匙’活性在增強,必須立刻阻止…不能讓他接觸到核心…”
    白袍人(聲音透過某種處理,顯得低沉、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變量已確認…風險等級提升至最高。‘緊急協議’現已授權執行…你的任務是拿到‘密鑰’,確保它不會落入…錯誤的手中。”
    莉亞(迅速遞上某種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塊特製的數據板或者密鑰卡):“…這是初步獲取的部分解密算法和生物特征驗證數據…但最終的核心權限,需要葉舟的活體腦波圖譜同步共振才能完成最終解鎖…我無法遠程複製…”
    白袍人(接過數據板,動作流暢而精準,白色手套一塵不染):“…明白。‘寒霜’協議已部署…會確保目標的…靜止與可回收性。你接下來前往預定坐標,準備…最終回收程序。”
    影像到這裏,如同被強行切斷的信號,猛地一黑,隨即徹底消失!
    幾乎在同一時刻,圓廳中央那麵巨大的、波光粼粼的“鏡麵”——時空褶皺本身——如同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或者一個承受不住內部壓力的奇異天體,猛地向內坍縮、收縮!所有奇異的景象、色彩和光線都在瞬間被吸入一個無限小的點,然後徹底湮滅無蹤。圓廳中央恢複了冰冷、堅硬、毫無生氣的金屬地麵原狀,仿佛剛才那跨越千年的恐怖景象、天才的困惑和隱秘的交易,都隻是一場極度真實、卻毫無痕跡的集體幻覺。
    但是,那股仿佛來自遠古毀滅現場的、殘留的、灼熱而荒蕪的氣息;那目睹特斯拉孤獨而困惑眼神時,產生的強烈共鳴與悲涼;那親眼看(解讀)到莉亞與“守望者”高層冰冷交易時,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這一切混合而成的複雜衝擊,都如同最熾熱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三人的意識深處,永難磨滅。
    “噗——嗤——”
    仿佛是為了給這場驚心動魄的超自然展示畫上一個現實而狼狽的**,圓廳中央那台本就過載的控製台,內部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猛地竄出了一股濃密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黑煙,幾處接口甚至爆出了細小的電火花,隨即徹底沉寂、報廢,屏幕徹底熄滅。而與此同時,那封鎖了進出口不知多久的、堅不可摧的能量閘門,也在發出一陣無力的、如同垂死**般的閃爍後,悄然無聲地消散、瓦解,露出了後麵黑洞洞的、通往自由(或者說,未知危險)的通道。
    出口,毫無征兆地,打開了。
    但圓廳內的三人,沒有一個人立刻行動,甚至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喜悅。
    葉舟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身體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著。他的世界觀,在短短幾分鍾內,被那蒼白的火焰、特斯拉困惑的眼神和莉亞冰冷的交易,徹底粉碎成了齏粉,然後又以一種更殘酷、更真實、更沉重的方式,被強行重塑。他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留在了那個瑪雅城市被抹除的瞬間,留在了特斯拉那間充滿了挫敗的實驗室裏。
    他明白了。
    瑪雅文明的瞬間汽化,是“過濾器”無情機製的直觀體現,是文明發展到某個危險臨界點的必然結局,冰冷而高效,不帶任何情感。
    特斯拉的孤獨探索,是智慧生命在蒙昧中,憑借自身靈光觸碰宇宙可怕真相時的悲壯嚐試,是先知者的宿命,充滿了不被理解的痛苦。
    而莉亞的背叛…則是人類理性在麵對這種超越個體、超越文明層次的、無法想象的恐怖存在時,一種可悲卻現實的選擇——屈從於“可控的毀滅”或“有限的生存”,背叛同伴,換取自身(或其所代表的群體)在過濾器陰影下繼續存在的渺茫機會。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絕望。
    他之前對於“破解過濾器”、尋找“第三條路”的執著,還帶著一絲來自《光之書》的、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和學術上的探索熱情。但現在,他親眼看到了失敗的代價,看到了那蒼白火焰的絕對零度。這不是圖書館裏的哲學思辨,不是實驗室裏的模型推演,而是血與火、文明與塵埃、存在與虛無的、最殘酷、最直接的現實。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混合著對文明被隨意抹去的巨大憤怒,對先驅者孤獨命運的悲傷,以及對背叛行為的冰冷恨意,如同地下湧動的岩漿,在他心中匯聚、升溫、最終熊熊燃燒起來,驅散了之前的迷茫、懊悔和一絲軟弱。
    他失去的便攜存儲設備裏的數據,或許隻是“鑰匙”的一部分,是前人積累的技術性地圖。真正的鑰匙,更在於知識——對過濾器本質的認識,在於決心——絕不重蹈覆轍的鋼鐵意誌,在於行動——即使麵對絕對的力量,也絕不放棄抗爭的勇氣。
    他緩緩地、幾乎是儀式般地彎下腰,將那塊依舊滾燙、內部電路已徹底損毀、但外殼依舊堅硬的存儲設備殘骸,鄭重地撿起,擦去表麵的灰塵,緊緊握在掌心,然後放入自己貼身的口袋裏。它不再是一個希望,而成了一種警示,一個必須完成的誓言。然後,他轉過身,看向正努力攙扶著特蕾莎站起來的艾莉絲。
    他的眼神不再有絲毫的迷茫和猶豫,隻剩下如同萬年雪山之巔未經玷汙的寒冰般的冷冽和堅定,那是一種將一切個人情緒壓下,將全部生命聚焦於一個目標的絕對專注。
    “我們走。”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蘊含著如同深海暗流般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這死寂的圓廳中清晰地回蕩,“莉亞帶走了數據,但她帶不走我們看到的一切,帶不走烙印在我們腦海和靈魂裏的真相,更帶不走我們…繼續前進的意誌。”
    他望向那洞開的、漆黑而未知的出口,望向外麵那條依舊充滿危險、遍布“守望者”和“寒霜”殺手、通向莫測未來的雪山之路。
    “這場戰爭,”葉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命運之砧上的錘音,“現在,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