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特蕾莎的加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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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屋內的僵持,如同西伯利亞的永凍土,堅硬、寒冷,深達千米,似乎任何熱量與聲音都無法將其穿透或融化。葉舟那帶著學者式孤注一擲的激進提議、艾莉絲基於生存本能和戰士直覺的堅決反對、以及特蕾莎源於古老職責和原則的保留——這三股力量構成的脆弱三角,在生存的絕對壓力與道路選擇的根本衝突下,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即將碎裂的**。時間,這個無形的暴君,在莉亞那二十四小時倒計時(此刻正以猩紅的數字在衛星通訊器屏幕上冷漠跳動)的無聲鞭撻下,每一秒的流逝都仿佛帶著千斤重負,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讓呼吸都變得奢侈。
    打破這令人窒息的、近乎凝固的死寂的,並非三人中任何一人的妥協、怒吼或者無奈的歎息,而是一陣極其微弱、卻因其異常尖銳的頻率而無法忽視的電子蜂鳴音。
    這聲音細若遊絲,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壁壘的尖銳特質。它並非來源於那台已成為眾矢之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衛星通訊器,而是源自……特蕾莎本身,更準確地說,是從她那隻已經完全黯淡、布滿細微裂紋、仿佛早已與神經斷聯報廢的機械義眼深處傳來。
    那是一種極其私密、擁有最高優先級的內部警報,是宗座遺產管理局為像她這樣的核心守護者植入的、最後的保險措施。這意味著,有信息繞過了所有常規的、甚至受損的備用通訊模塊,通過某種深埋在義體結構最底層、以物理隔絕方式保存的、隻有在判定組織成員陷入絕境或叛變時才會啟用的應急量子信道,被強行注入了進來。這條信道,代號“默示錄”。
    特蕾莎的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高壓電流擊中。她完好的右眼瞬間睜大,瞳孔因突如其來的驚愕和某種深層次的恐懼而急劇收縮。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弱但絕對不容置疑的數據流,冰冷得像液態氮,正沿著殘存的神經接口,逆向強行注入她的大腦皮層視覺中樞。這不是通過聽覺或視覺接收的信息,而是直接被“書寫”在她意識屏幕上的文字與符號——這是“默示錄”協議的核心特征,隻有在組織認定她已處於無法挽回的叛變狀態,或陷入極端危險、所有常規及非常規通訊手段均已失效,且信息本身關乎組織存亡或最高教義時,才會被啟動。啟動即意味著信道的永久性物理自毀,無法追溯源頭,但信息本身攜帶著無法偽造的、來自最高權限的、融合了古老靈能技術與現代密碼學的電子簽名。
    葉舟和艾莉絲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異常。艾莉絲的戰士本能讓她瞬間調轉槍口,並非指向特蕾莎(盡管她的直覺瘋狂報警),而是如同最警覺的獵豹般,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木屋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縫隙,懷疑這是某種高精度定位鎖定,甚至是無形能量攻擊發起的前兆。葉舟則強壓下關於莉亞和五大湖區的紛亂思緒,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錯辨的擔憂:“特蕾莎?怎麽回事?你的眼睛……”
    特蕾莎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她的全部精神,所有的意誌力,都被那段強行闖入、如同跗骨之蛆般烙印在她意識中的信息流牢牢攫住。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最後一絲血色,變得比西伯利亞萬年不化的冰川核心還要蒼白。那隻好不容易維持著清明的右眼,此刻死死地、幾乎要瞪裂般地盯著虛空中某個並不存在的點,眼球表麵迅速爬滿血絲,仿佛正在閱讀一段隻有她能窺見、卻由地獄之火書寫而成的判詞。
    信息本身並不冗長,但每一個冰冷的字符,都像是一枚淬了劇毒、冒著森然寒氣的冰錐,精準無比地刺穿她剛剛因葉舟和艾莉絲的存在而稍稍有所緩和的傷口,並將更刺骨、更絕望的嚴寒,直接注入她的靈魂深處,幾乎要將她的思維核心徹底凍結。
    指令來源:宗座遺產管理局最高理事會  緘默決議庭&n&n
    &nega  絕密/抹除級&n/Deletum
    接收者識別:叛教者  特蕾莎·維拉諾瓦 原代號:告解者  Confessor
    生物特征及靈紋驗證:……驗證通過。
    核心指令如下:
    1. 首要目標&narius:&nni Periculo,奪取或確保徹底摧毀被稱為“弑神算法”的核心數據載體(推測為特定數據晶體或生物腦接口),及與其存在直接關聯的“建築師”AI任何形式的訪問權限或交互接口。此目標優先級淩駕於一切考量之上,包括但不限於:接收者個體生命存續、任務過程中涉及之無關者生命、區域性或暫時性社會穩定與秩序。
    2. 清除授權 Auctoritas Purificationis: 基於首要目標之絕對優先性,茲授權並命令接收者,在執行上述目標過程中,有權且必須清除所有已知曉“弑神算法”及“建築師”AI核心機密之知情者,以及任何可能以行動或意圖阻礙首要目標達成之個體。目標名單初步判定包括但不限於:葉舟 檔案代號:密鑰  Clavis、艾莉絲·卡德拉 檔案代號:石匠  Lapidarius。此項清除行動被視為維護更大秩序與存續之“必要之惡”(Malum&n。執行者因此舉所背負之靈魂罪責,將由決議庭共同承擔於上帝座前。
    3. 最終處置 Dispositio Finalis: 任務達成後(無論成功奪取或成功摧毀),接收者必須立即前往指定坐標 [一組複雜的、混合了地理經緯度與能量節點標識的加密數據,瞬間如同燒紅的烙鐵般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底層] 報到,接受最高級別的審查與靈魂……淨化 Purificatio&ni。若任務確認失敗,或接收者拒絕執行本指令,將視為永久性、不可逆之叛變 Perditio Perpetua,屆時將自動啟動針對接收者的 “天罰”協議 Protocol: Irae Dei。
    &n: “汝之犧牲,無論以何種形式呈現,都將為更大、更神聖之秩序鋪平道路。勿使軟弱之個人情感,遮蔽汝眼中神聖職責之純粹光芒。秩序高於一切,秩序即是和平。——M”
    (那個花押字母“M”,是最高理事會首席,那位隻存在於陰影與傳說中、被稱為“導師”或“監督者”的存在的代號。這意味著,這條殘酷的指令,直接來自梵蒂岡地下最幽深之處,那個掌控著宗座遺產管理局真正權柄的、冰冷無情的心髒。)
    信息流戛然而止,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突兀、決絕。特蕾莎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義眼深處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帶著毀滅性意味的灼痛感——那是“默示錄”信道核心元件完成信息傳遞後,按照預設程序進行的永久性物理熔斷。這條通往她過去的、最後的、也是最危險的橋梁,在她麵前徹底崩塌了,隻留下燃燒的廢墟和這條將她推向深淵的命令。
    木屋內陷入了一種比之前爭吵時更為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靜。連屋外呼嘯的寒風,似乎也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特蕾莎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突然被凍結的雕像,隻有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的顫抖,泄露著她內心正在經曆的滔天巨浪。冷汗瞬間從每一個毛孔中湧出,浸透了她貼身的衣物,冰冷的布料黏在皮膚上,帶來一種如同裹屍布般的觸感。那冰冷的指令文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燒紅的烙鐵,在她的意識中反複灼燒,留下無法磨滅的、帶著焦糊味的印記。
    “不惜一切代價…”
    “清除所有知情者…包括葉舟…艾莉絲…”
    “秩序高於一切…”
    “必要之惡…”
    “淨化…”
    “天罰…”
    這不再是之前那種模糊的、可以解釋為誤解或過度反應的“清繳”指令。這是一份具體的、殘酷的、不容任何置疑的、蓋上了最高權威印章的行刑狀!而執行對象,赫然就是此刻與她同處一室、剛剛共同經曆西藏生死、穿越風雪、在這冰冷絕望中給予她微弱支撐的同伴!梵蒂岡,她曾為之奉獻青春、信仰、乃至一隻眼睛,並視為神聖指引與最終歸宿的機構,不僅徹底而正式地將她判定為“叛教者”,更是以一種近乎褻瀆神聖的冷靜口吻,命令她親手……弑殺!以秩序之名,行背叛之實!
    信仰的殿堂,在她心中不是緩緩崩塌,而是在這一瞬間,被這條指令化作了一隻巨大無比的、散發著硫磺與古老羊皮紙混合氣味的鐵籠,將她苦苦支撐的靈魂死死囚禁。職責與良知,秩序與生命,神聖性與人性,在此刻被推向了絕對對立、非此即彼的兩極,逼迫她做出選擇,而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永恒沉淪。
    “特蕾莎?”葉舟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更深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看到她臉上那近乎崩潰的、混合著巨大震驚、痛苦和某種荒誕感的神情,那絕不僅僅是身體不適或舊傷複發所能解釋的。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周圍空氣的密度都發生了變化,充滿了無形的、尖銳的張力。“你收到了什麽?是……是‘守夜人’的進一步消息嗎?還是……”他想問是不是“守望者”的幹擾,但莉亞的通訊剛剛結束,這時間點太過巧合。
    艾莉絲也徹底將注意力從外部威脅轉移到了特蕾莎身上。她的目光像兩把解剖刀,在特蕾莎蒼白而扭曲的臉上來回掃描,試圖找出任何蛛絲馬跡。她握著能量手槍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更加蒼白,渾身的肌肉都處於一種一觸即發的緊繃狀態。一種本能的、對於致命危險的直覺,讓她喉嚨發緊,呼吸都放緩了。她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已經代替了所有疑問——發生了什麽?威脅來自哪裏?
    特蕾莎猛地抬起頭,完好的右眼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神複雜到了極點——那是信仰被碾碎後的空洞,是被命令背叛的憤怒與屈辱,是麵對無法抉擇之抉擇時的巨大掙紮,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仿佛要將她徹底吞噬的絕望。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發現自己連一個簡單的音節都無法發出。她能說什麽?難道要她親口告訴葉舟和艾莉絲,她剛剛接到了來自她曾經誓死效忠的機構的、白紙黑字(或者說,是烙印在靈魂上的光痕)的、殺死他們的命令?告訴他們,他們此刻的擔憂,在一條冷酷的指令麵前,顯得多麽可笑而又可悲?
    她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掃過葉舟那帶著學者式執著、此刻因焦慮和不解而眉頭緊鎖的臉龐。她想起他在西藏基地,麵對“鑰匙”碎片展現的末日景象時,眼中那不曾熄滅的、對知識和真相的渴求之火;想起他在雪崩之下,毫不猶豫地將她推向相對安全的岩石縫隙。她的目光又掠過艾莉絲那寫滿警惕、卻依舊選擇留在這間木屋、與他們共同麵對未知命運的堅毅側影。她想起這個看似冷漠的石匠會後代,在物資匱乏時,總是默默將份額稍多的食物推到她麵前;想起她持槍警戒時,那仿佛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梁。
    這些微不足道的、在****和冰冷秩序麵前似乎不值一提的瞬間,這些由信任、扶持甚至爭吵構成的、真實而鮮活的聯係,難道在“秩序高於一切”的絕對命令麵前,就真的如此輕如鴻毛,可以被隨意地、像擦去灰塵一樣抹殺嗎?“必要之惡”?難道葉舟的智慧,艾莉絲的忠誠,他們共同掙紮求生的意誌,就這樣被簡單地定義為一個需要被清除的“惡”?
    “……不。”特蕾莎的聲音終於擠出了喉嚨,卻沙啞、破碎得如同被車輪碾過的枯葉,帶著一種筋疲力盡、仿佛剛剛從溺水狀態中被撈起的虛弱。她艱難地避開了葉舟探究的目光,轉而望向壁爐中那早已熄滅、隻剩下一捧灰白餘燼的爐膛,仿佛那裏有著某種答案。“是…梵蒂岡的內部…係統自檢…冗餘信號…幹擾…引發了義眼殘留功能的…短暫紊亂。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拙劣不堪、漏洞百出的謊言。她知道,以葉舟的智慧和艾莉絲的敏銳,他們絕不會輕易相信。但她需要時間,哪怕隻是幾分鍾,幾秒鍾,來消化這條毀滅性的信息,來壓製住靈魂深處那幾乎要撕裂她的尖叫,來在信仰的廢墟和人性的拷問之間,做出那個將決定她自身以及同伴命運、乃至她靈魂最終歸宿的、無比艱難的抉擇。
    艾莉絲眯起了那雙銳利的眼睛,瞳孔中閃過毫不掩飾的懷疑。她沒有出聲反駁,但緊繃的身體姿態和更加冷峻的表情,已經充分說明了她的態度——她不信。在這個節骨眼上,任何“巧合”和“異常”都值得用最壞的惡意去揣測。
    葉舟凝視著特蕾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看著她微微顫抖、仿佛不堪重負的肩膀,心中的疑竇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他並非看不出她的異常絕非簡單的“功能紊亂”所能解釋。但也許是出於對同伴最後的一絲信任和尊重,也許是潛意識裏不願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刻,麵對又一個可能來自內部的、更致命的威脅,他選擇了暫時按下疑慮,沒有繼續追問。“你需要休息,特蕾莎。”他的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的狀態很不好,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我們先不要做任何決定,大家都冷靜一下。”
    特蕾莎沒有回應,隻是將身體更深地、幾乎要嵌進去一般蜷縮進角落那片最濃重的陰影裏,拉緊了身上那件破舊的外套,仿佛想借此將自己從這個世界徹底剝離、隱藏起來。她閉上眼睛,但那條指令的文字,如同擁有生命的鬼魅,在她緊閉的眼瞼後方反複閃爍、跳動,揮之不去。
    木屋內的氣氛,因此而變得更加詭異、沉重而緊張。之前的爭吵,無論如何激烈,終究是關於前路選擇的理念之爭,是“我們該如何活下去”的辯論。而此刻,一股無聲的、源於最深層次的背叛與信任危機的致命暗流,已經開始在三人心底不受控製地洶湧、盤旋。特蕾莎那突如其來的異常,她那蒼白的解釋,像一顆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深水炸彈,雖然引信尚未燃盡,但那巨大的、毀滅性的水壓,已經改變了湖底的地貌,攪起了沉積的淤泥。
    特蕾莎坐在那裏,不再僅僅是一個受傷的同伴、一個持不同意見的守護者。她仿佛坐在一個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懷中揣著一條來自地獄的、足以將眼前這勉強維持的聯盟,連同他們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殘酷命令。那冰冷的指令,不僅針對葉舟和艾莉絲,也如同一條鎖鏈,緊緊纏繞在她的脖頸上,緩緩收緊。
    她的沉默,不再是思考,而是煎熬。是靈魂在絕對困境中被撕扯、被炙烤的無聲尖叫。
    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在沉重地、反複地拷問著那個終極的、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服從那下達了背叛指令的“神聖”職責?還是……背叛那職責,去守護眼前這微弱卻真實的人性之光?
    而遠處,衛星通訊器屏幕上,那猩紅的倒計時,依舊在不帶任何感情地、一秒一秒地遞減著:23:47:16… 23:47:15… 23:47:14…
    時間,不曾為任何人的痛苦與掙紮,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