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潛入新世界

字數:8641   加入書籤

A+A-


    西伯利亞木屋裏的那點微弱的爐火,最終還是徹底熄滅了,最後一絲餘溫被無孔不入的嚴寒貪婪地吞噬殆盡,如同三人之間那幾乎降至冰點的信任與共識。沒有激烈的最終爭吵,也沒有民主的表決程序,一種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卻又無可奈何的“共識”,在冰冷刺骨的沉默與莉亞那不斷跳動的猩紅倒計時催逼下,艱難地達成了——前往五大湖區,踏入莉亞·福斯特編織的、看似唯一的生路。
    這並非源於葉舟那帶著理想主義色彩的冒險計劃最終說服了艾莉絲的現實主義警惕,或是感化了特蕾莎的原則性堅守。而是更為殘酷的現實,像一台無情的壓路機,粗暴地碾平了所有分歧的棱角。“守夜人”提供的那個西伯利亞坐標,在特蕾莎接收到那條來自梵蒂岡陰影核心的、恐怖的加密指令後,已從一個可能的庇護所,瞬間變成了一個散發著血腥氣的、潛在的刑場。繼續留在原地?那更是坐以待斃,等待著被“懲戒者”小隊,或者更糟的什麽東西,像甕中捉鱉一樣清理掉。環顧四周,絕望如同鐵壁合圍。唯有莉亞那個充滿誘惑與致命危險的“邀請”,這個所有選項中看起來最像陷阱的棋子,反而成了棋盤上唯一還在移動、指向某個明確方向的存在。這是一條通往已知危險的路,總比在未知的絕境中徹底迷失要強。
    動身前的最後準備,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中進行。艾莉絲用光了所有隨身攜帶的、價值千金的化學中和劑與生物降解酶,一絲不苟地處理著木屋裏可能遺留的每一絲生物痕跡——一根頭發,一點皮屑,甚至是指紋和呼吸中帶出的微小DNA片段。她的動作精準、高效,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但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深處,看向葉舟和特蕾莎時,卻始終帶著一層無法消弭的、冰冷的隔閡與審視。她不再完全信任葉舟的判斷,更對特蕾莎之前的異常充滿了本能的戒備。每一次遞送工具,每一次眼神交匯,都帶著一種無形的張力。
    葉舟則利用這最後寶貴的、相對安全的時刻,瘋狂地壓榨著自己的記憶宮殿。他閉著眼睛,眉頭緊鎖,腦海中如同高速運轉的超級計算機,將關於北美五大湖區複雜地質結構(尤其是前寒武紀地盾的構造)、印第安人古老傳說(特別是關於“水下世界”和“沉睡巨人”的部族秘聞)、以及特斯拉在沃登克裏弗塔進行全球能量傳輸實驗時留下的零散筆記、還有共濟會早期在北美殖民地的隱秘活動痕跡……所有這些龐雜的信息碎片,與他腦海中關於“過濾器”能量結構、《光之書》符號學、以及全球能量共振點的理論模型,進行著近乎殘酷的交叉比對和邏輯串聯。他試圖在這注定踏入的陷阱之前,盡可能多地抓住幾根可能作為支點的“稻草”,哪怕是虛幻的。同時,他也在內心反複推演、模擬莉亞·福斯特可能的真實意圖——是派係鬥爭下的無奈求助?是“建築師”AI邏輯驅動的某種冰冷計算?還是一個針對他大腦的、精心策劃的認知圍獵?那個名為“建築師”的上古AI,其運作模式、弱點、甚至是其存在的終極目的,都成了他必須提前思考的課題。
    而三人中最受煎熬的,無疑是特蕾莎。她如同一個行走在無形刀鋒之上的靈魂舞者,每一步都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那條來自“緘默決議庭”的、冰冷的“清除所有知情者”指令,如同一個惡毒的、無法驅散的古老咒語,日夜不停地在她的腦海中回響、低語,折磨著她的神經。每一次與葉舟商討路線時不可避免的目光接觸,每一次看到艾莉絲默默分擔負重時那堅毅的背影,都像是一次尖銳的靈魂拷問,拷打著她的信仰、她的職責、她殘存的人性。她強迫自己集中幾乎要崩潰的精神,利用那隻殘存的、非攻擊性的義眼所能調用的最後一點基礎功能——主要是對環境進行基礎光譜掃描和微弱能量波動捕捉,以及超負荷的數據處理能力——協助艾莉絲規劃最隱蔽的潛入路線,分析邊境各國安檢係統的最新漏洞與識別算法的盲區。她試圖用這種繁重的、近乎自虐的技術性任務來麻痹自己,暫時逃離那令人窒息的道德困境。她不敢去想象,不敢去深入思考,當真正麵對那個終極抉擇的時刻——當“奪取或摧毀”的命令與保護同伴的生命發生直接衝突時——自己究竟會如何行動。服從命令?那意味著親手扼殺自己殘存的良知,背叛這兩個在絕境中與她相互扶持、某種意義上已是“同生共死”的同伴,讓自己的雙手沾上永遠無法洗淨的罪惡之血。反抗命令?那則意味著與她過去數十年所信仰、所效忠、為之奉獻了一切(包括一隻眼睛)的信念與組織徹底決裂,成為一個不被任何陣營所容納的、真正的、漂泊無依的孤魂野鬼,甚至可能觸發那恐怖的“天罰”協議。
    最終,在莉亞給出的二十四小時時限即將耗盡前的最後半小時,葉舟用那台仿佛帶著詛咒的衛星通訊器,顫抖著(或許是因為寒冷,或許是因為別的)按下發送鍵,向那個短暫存在的加密信道,發送了一個簡單的、預先與莉亞約定好的、代表“同意”的單一字符。沒有附加任何條件,沒有試探性的詢問,甚至沒有留下一個代表他們身份的簽名。這本身就是一個清晰而複雜的姿態——我們來了,踏入你設定的舞台,但……我們並非投降,我們帶著自己的目的與疑問而來。
    第一幕:身份的墳墓——褪色與重塑
    離開西伯利亞荒原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在文明世界邊緣灰色地帶穿梭的、充滿不確定性的冒險。他們依靠艾莉絲過去在石匠會外圍行動中積累的、如今幾乎消耗殆盡的黑市人脈和隱秘資源,通過多層中間人,耗費了巨大的代價(包括葉舟那枚家傳的、刻有獨特赫爾墨斯學派符號的銀質懷表,以及艾莉絲最後一顆備用能量武器電池),獲取了三套精心偽造、幾乎能以假亂真的身份文件與相應的背景故事。
    他們不再是光芒閃耀的考古學教授、身手不凡的石匠會特工、或是神秘的梵蒂岡守護者。新的身份,如同為他們量身定做的、散發著陳舊黴味和廉價煙草氣息的裹屍布,將他們過去的輝煌、傷痕與秘密深深掩埋。現在,他們是:瓦西裏·伊萬諾夫,一個因工廠倒閉而被迫遠走他鄉、沉默寡言的烏克蘭籍重型機械維修師(葉舟),指縫裏被艾莉絲用特殊藥劑臨時染上了難以清洗的機油汙漬,掌心甚至用酸性物質輕微腐蝕以模仿長期勞作的老繭;伊琳娜·彼得洛娃,一個來自白俄羅斯偏遠鄉村、性格內向但身手(解釋她矯健的體態)因常年從事戶外焊接和鋼結構作業而顯得異常敏捷的女人(艾莉絲),她的金色長發被剪短染深,臉上點了些不起眼的雀斑,眼神刻意訓練得有些躲閃和麻木;以及奧爾加·謝爾蓋耶娃,一個在哈薩克斯坦某礦場事故中不幸遭遇化學液體濺射、導致嚴重麵部神經損傷和右眼畏光、必須時刻佩戴一副厚重如瓶底的黑框眼鏡(巧妙地掩蓋了義眼的異常)的俄羅斯裔質量檢查員(特蕾莎),她走路微微佝僂,說話帶著因“麵部肌肉僵硬”而產生的含糊口音。
    相應的護照、跨境工作許可、甚至是帶有輕微磨損和汙漬的行李包、幾張皺巴巴的家人合影(自然是偽造的),都力求在細節上完美。那個在邊境小鎮經營著肮髒地下賭場、眼神渾濁如同死魚的瘦小交接人,在將最後一份文件塞給葉舟時,用帶著濃重斯拉夫口音的英語淡漠地叮囑:“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瓦西裏、伊琳娜和奧爾加。少說話,多做事,別惹麻煩,別好奇不該知道的東西。到了那邊湖邊,會有人接應你們‘過湖’。”
    “‘過湖’?”葉舟——現在是瓦西裏——努力模仿著東歐勞工那種略顯生硬、語法簡單的英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問道。
    “加拿大那邊,對某些船隻,管得相對鬆一點,尤其是那些運木材或者礦石的貨船。”男人吐出一個濃密的煙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黃的牙齒,“從雷霆灣(Thunder Bay)那邊過去,比從明尼蘇達州直接闖關要容易些。到了對岸,美國那邊,怎麽去你們最終想去的地方,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祝好運。”他的祝福聽起來更像是一句嘲諷。
    第二幕:沉默的渡鴉——穿越鐵幕的陰影
    他們如同三滴水珠,悄無聲息地混入了一隊真正前往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某偏遠鎳礦的、約二十人的東歐工人隊伍。擠在那輛破舊不堪、座椅彈簧都快戳破帆布、空氣中彌漫著濃重汗味、廉價煙草和劣質伏特加氣息的灰狗大巴車裏,穿越漫長而單調、仿佛永無止境的北方針葉林地帶。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墨綠色的雲杉和冷杉,以及其間點綴著的、仿佛凝固了的蒼白雪堆,景色荒涼得令人心生絕望。
    邊境檢查站,如同橫亙在兩國之間的、巨大而冰冷的鋼鐵怪獸,閃爍著刺目的紅藍警示燈光。荷槍實彈、麵無表情的加拿大邊防警察,牽著齜牙咧嘴、目光凶猛的德國牧羊犬,像掃描條形碼一樣,銳利地審視著大巴車上每一張疲憊而麻木的麵孔。車旁,先進的毫米波掃描儀和貨物X光檢測裝置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嗡聲,無形的電波穿透車身,似乎要將裏麵的一切秘密都暴露無遺。
    葉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如同失控的引擎般瘋狂擂動,血液衝擊耳膜的聲音幾乎要掩蓋外界的一切。他緊緊攥著那本偽造的、封麵略顯磨損的烏克蘭護照,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努力調整著麵部肌肉,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周圍那些真正的工人一樣,被長途旅行折磨得隻剩下疲憊、麻木,眼神裏帶著對異國他鄉未知前景的、混雜著一絲茫然的順從。艾莉絲——現在是伊琳娜——則始終低著頭,專注地玩弄著自己那雙被刻意弄得粗糙、甚至帶有細微燙傷疤痕的手指,仿佛一個內向的、不善言辭、隻專注於自己一畝三分地的普通女工。特蕾莎——奧爾加——則緊緊靠著冰冷的車窗,那副厚重的、遮住她大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像一麵盾牌,將她與外界隔離開來。她似乎因為“傷病”和藥物作用而昏昏欲睡,呼吸輕微,但坐在她旁邊的葉舟卻能隱約感覺到,她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指節因內心的極度緊張而繃得緊緊的,微微顫抖。
    兩名邊防警察一前一後登車,用帶著口音的英語,聲音平板地逐一核對證件和麵孔。當那沉重的腳步聲和審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他們這一排時,車廂內本就稀薄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徹底抽空,凝固成了堅冰。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警察的目光,先是落在葉舟(瓦西裏)那雖然染了汙漬但依舊略顯修長、不像常年幹重活的手指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然後掃過艾莉絲(伊琳娜)那低垂著頭、卻依舊難掩某種內在銳利和挺拔坐姿的側影;最後,定格在特蕾莎(奧爾加)那極不協調的、幾乎覆蓋了半張臉的厚重眼鏡上。
    “你,”為首的警察用指揮棒輕輕敲了敲特蕾莎麵前的座椅靠背,語氣不容置疑,“把眼鏡摘下來。”
    刹那間,特蕾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坐在過道另一側的艾莉絲,原本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瞳孔深處閃過一絲寒光,她放在行李包上的手,極其輕微地向內收縮了一厘米,那是她藏匿武器的位置,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母豹。葉舟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停止,冷汗沿著脊椎滑落,大腦瘋狂計算著各種最壞情況下的應對方案,盡管他知道,在如此戒備森嚴的檢查站,任何反抗都無異於自殺。
    特蕾莎緩緩地、仿佛每一個動作都需要克服巨大痛苦般抬起頭。她透過厚重的鏡片,望向那名警察,然後用帶著濃重俄語口音、磕磕絆絆、語法混亂的英語,配合著笨拙而急切的手勢,艱難地解釋著“礦場事故”、“化學灼傷”、“麵部神經永久性損傷”、“畏光”、“強光會引發劇烈頭痛和眩暈”。她甚至微微側過頭,動作遲緩而“痛苦”,讓對方能看到她耳朵後麵那道由艾莉絲用特殊材料偽造的、看起來略顯猙獰、如同蜈蚣般蜿蜒的“手術疤痕”。
    警察皺著眉頭,銳利的目光在她蒼白而“痛苦”的臉上和那道逼真的疤痕上來回掃視,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內心權衡。車廂裏安靜得能聽到旁邊工人粗重的呼吸聲。幾秒鍾的沉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終於,那名警察似乎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通過。“Next!”他轉向下一排乘客。
    當大巴車的引擎重新轟鳴,緩緩駛過那條代表著國界的白色油漆線,正式進入加拿大境內時,車廂裏彌漫起一種無形的、幾乎可以觸摸到的鬆懈感,工人們開始低聲交談,甚至有人拿出了食物。但葉舟、艾莉絲和特蕾莎三人,卻絲毫無法放鬆。他們知道,這看似順利的第一道關卡,其背後可能隱藏著更深的旋渦。是他們的偽裝真的天衣無縫?是偽造的文件精密到了足以騙過先進係統的地步?還是……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比如“守望者”的無形幹預,在暗中為他們清掃了障礙?這種“順利”,反而讓他們更加不安。
    第三幕:水岸鬼鎮——踏入寂靜的喉嚨
    在接應人(一個隻在破舊電話亭通過一次話的、聲音被嚴重扭曲的匿名者)的安排下,他們在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深夜,於蘇必利爾湖加拿大境內一段荒涼無比、隻有嶙峋礁石和扭曲枯樹的南岸,登上了一艘老舊不堪、船身油漆斑駁脫落、幾乎看不出原來顏色、散發著濃重魚腥和柴油混合惡臭的拖網漁船。“船長”是個沉默寡言得像塊礁石、臉上布滿被湖風雕刻出的深深皺紋、眼神渾濁如同湖底淤泥的老水手。他對他們的身份、來曆、目的毫無興趣,自始至終隻說了三句話:“錢。”“上船。”“到了。”
    橫渡浩瀚如內海的蘇必利爾湖的過程,是一次對神經堅韌度和生理承受力的雙重極限考驗。狂風卷起墨黑色的、如同小山般的浪濤,帶著毀滅性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拍打著脆弱不堪的船體,木質龍骨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隨時會斷裂的**。冰冷的、接近冰點的湖水,時而像憤怒的巨掌,越過低矮的船舷,狂暴地灌入狹窄潮濕的船艙,帶來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人的血液都凍結。他們在充滿腐爛魚蝦氣味和柴油味的、如同搖晃棺材般的船艙裏,隨著船隻劇烈地顛簸、翻滾,死死抓住任何能固定的東西,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暈船帶來的強烈嘔吐感,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可能引起老水手注意的虛弱聲音。
    當灰蒙蒙的、被如織雨幕籠罩的美國明尼蘇達州海岸線,終於在遙遠的天際線上如同鬼影般隱約浮現時,三人都有種恍如隔世、從地獄邊緣爬回人間的虛幻感。漁船沒有駛向任何燈火通明的正規港口,而是在一個更加偏僻、暗流湧動、布滿犬牙交錯般黑色礁石的無名小海灣,趁著一次浪頭推湧的瞬間,將他們和那點可憐的行李,像拋擲垃圾一樣,快速卸到了一片濕滑的岩石上。老水手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隻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岸上那條幾乎被狂風吹倒的雜草和茂密灌木完全淹沒的、若有若無的小徑方向,便毫不猶豫地猛打船舵,老舊發動機發出更加劇烈的嘶吼,調轉船頭,迅速被翻湧的浪濤和密集的雨幕吞噬,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按照莉亞提供的、已經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坐標,他們頂著依舊猛烈的風雨,背著沉重的行李,踩著濕滑泥濘的地麵,開始了艱苦的徒步跋涉。穿過一片片在風雨中如同鬼魅般搖曳舞動的、黑暗茂密的森林,跨過一條條因暴雨而水位暴漲、冰冷刺骨的溪流,沿著早已廢棄、鏽跡斑斑、枕木已然腐朽的舊鐵路線,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每個人都精疲力盡,身體冰冷麻木,隻有求生的意誌和深入虎穴的決心,支撐著他們機械地邁動雙腿。
    終於,在天色完全黑透、風雨也稍稍減弱為冰冷的毛毛細雨時,他們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那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標記的——卡森鎮。
    與其說這是一個小鎮,不如說是一片被時間、經濟衰退和某種更深沉的遺忘力量所徹底侵蝕、拋棄的廢墟。建立在蘇必利爾湖畔一處荒涼緩坡上的、數十棟木質結構房屋,大多已經嚴重傾頹,牆壁歪斜,屋頂塌陷,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無數隻空洞無神、凝視著不速之客的眼窩。曾經作為主幹道的、如今已破碎不堪的柏油路麵上,長滿了齊腰深的、在夜色中顯得黑影幢幢的枯黃雜草和帶刺灌木。一塊鏽跡斑斑、字跡幾乎完全被風雨磨平的鐵皮牌子——“卡森鎮  銅礦之魂 18881972”,歪斜地懸掛在一根已經完全朽爛、仿佛一碰就會化作齏粉的木樁上,在淒冷的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吱呀作響的搖晃聲,如同垂死者的歎息。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腐木味、濃鬱的土腥氣,以及一種奇怪的、若有若無的、像是裸露電線短路時產生的臭氧氣息,這氣息與周圍的破敗景象顯得格格不入。
    死寂。
    除了穿過廢墟街道的、如同嗚咽般的風聲,遠處蘇必利爾湖永恒不變的、沉悶的波濤拍岸聲,以及雨水從破敗屋簷滴落的、單調的嘀嗒聲,這裏聽不到任何屬於生命世界的跡象。沒有一絲燈光從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透出,沒有守夜犬的吠叫,甚至沒有夏夜本該有的蟲鳴。仿佛所有的生命,連同生音本身,都被這片土地徹底吞噬了。
    “就是這裏?”艾莉絲壓低聲音,如同耳語,她的右手始終按在雨衣下那把***手槍冰冷的槍柄上,銳利如刀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一遍又一遍地掃過每一扇仿佛隱藏著無數眼睛的破碎窗口、每一片可能潛伏著危險的陰影角落,“真是個……理想的埋伏地點。連掩體都省了,直接就是現成的墳墓。”她的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和緊繃到極點的警惕。
    葉舟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雨水和汗水的冰冷液體,努力在昏暗中辨認著方向,同時回憶著腦海中的坐標點。他的目光,最終越過層層疊疊的破敗屋頂,鎖定在小鎮最高處,緩坡的頂端——那裏矗立著一棟相對而言保存得最完好的建築,一棟由暗紅色磚塊砌成的、方方正正、有著一個巨大而沉默的方形煙囪的龐大建築,在灰暗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個蹲伏的、沉默的巨獸。那似乎是舊時礦場的核心——冶煉廠,或者是為整個礦區提供動力的水泵站。
    “坐標點……”葉舟的聲音同樣低沉沙啞,帶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和深入險地的緊張,“最終的指向,就在那棟紅磚建築附近,或者……就是它本身。”他低聲道,心髒在說出這句話時,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血液衝上頭頂。按照莉亞信息中的暗示,那裏,應該存在著通往“建築師”次級節點的、隱藏的入口。
    特蕾莎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後稍遠一些的位置,她的“眼鏡”下的視線,正借助那隻殘存義眼所能調用的、最後的、非攻擊性的環境掃描功能,仔細地、一遍遍地分析著周圍的環境數據。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捕捉到了什麽異常。“能量讀數……”她聲音極輕,幾乎被風聲掩蓋,“……有異常波動。非常微弱,極其隱蔽,幾乎融入背景輻射,但……頻譜分析顯示,它與自然環境的電磁背景噪聲……不同頻。來源方向……”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強烈指向那棟最高處的紅磚建築,尤其是……它的地下深層結構。”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即使在昏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沉重的凝重。
    陷阱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無聲地敞開著。他們披著偽造的身份,如同披著借來的皮膚,懷揣著各自無法言說的秘密、恐懼與決斷,踏入了這片彌漫著死亡氣息、被世界徹底遺忘的廢墟。
    下一步,是找到那個隱藏的入口,然後……麵對等待著他們的一切——是莉亞所謂的“理性結盟”與“真相”?是“守望者”早已張開的、冰冷的槍口與囚籠?是“建築師”AI那超越人類理解的邏輯與存在?還是特蕾莎必須在信仰、職責與人性之間做出的、關乎靈魂存亡的最終抉擇?
    潛入已然完成,他們成功地“潛入”了這個被標注在地圖邊緣的“新世界”。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考驗,那關乎生死、文明與個人命運的狂風暴雨,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