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骨鳴冤 齒城之路
字數:7085 加入書籤
廢鏽荒原的夜,如同活著的、充滿惡意的實體。
冰冷的風裹挾著放射性塵粒和金屬碎屑,如同無數細小的銼刀,刮擦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
更深沉的黑暗中,潛伏著扭曲變異的掠食者,它們饑餓的嘶吼與風聲交織,透露著死亡與掙紮。
對於燕塵而言,這外在的險惡,幾乎成了一種背景噪音。
真正的戰場,在他的體內。
離開鏽火據點不過數個時辰,他已瀕臨極限。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胸腔內的劇痛與右臂那冰冷蠕動的異物感形成了尖銳的對立,瘋狂撕扯著他的神經。
更可怕的是精神層麵的侵蝕。
腦海中的低語已不再是模糊的碎片,它們匯聚成洶湧的潮汐,不斷衝擊著他意誌。
幻象叢生。
他看到攙扶著他的鐵塊,臉上突然裂開,露出齒輪轉動的機械結構和冰冷的紅光。
他看到前方探路的老鼠,身影扭曲,化作一隻巨大的散發著腐臭的輻射蟑螂,窸窣爬行。
他甚至看到獵犬的背影,與記憶中林皓那冷漠無情的輪廓重疊在一起。
“假的……都是假的……”他死死咬著牙,舌尖嚐到了血腥味,試圖用真實的痛楚來錨定搖搖欲墜的理智。
但他的抵抗越來越微弱,意識的邊界正在模糊,冰冷的、充滿毀滅欲望的意誌如同漲潮般,一點點淹沒他的自我。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他喉嚨裏擠出。
獵犬猛地停下腳步,銳利的目光掃過來。
老鼠和鐵塊也立刻警惕地停下,攙扶著燕塵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
“塵哥?”老鼠的聲音帶著緊張。
燕塵沒有回應。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皮膚表麵泛起不正常的暗紅色,尤其是那條右臂,竟開始散發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凝滯、冰冷,充滿了某種褻瀆生命的氣息。
“不好!”獵犬臉色一變,迅速抬起步槍警戒四周,同時低吼道,“按住他!別讓他傷到自己或者引發更大動靜!”
鐵塊和另一個隊員連忙用力,試圖將燕塵按坐在一塊風化的巨石後麵。
但燕塵的力量大得驚人,尤其是在這種半失控的狀態下,他猛地一掙,幾乎將兩人甩開!
“吼——!”一聲完全不似人聲充滿了痛苦與暴戾的低吼從燕塵喉中爆發。
他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深處不再是人類的清明,而是翻滾的如同濃稠血液般的暗紅!
冰冷的毀滅意誌即將徹底衝垮最後的防線,將他拖入永恒的瘋狂深淵。
就在這一刻——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達靈魂深處的劍鳴,自燕塵體內響起。
是“長恨”!
那柄斷劍,那柄承載著蘇瑤滔天恨意曾數次在他危急時刻提供力量的劍,在此刻,感受到了宿主靈魂即將徹底湮滅的危機,做出了最後的回應。
它沒有選擇攻擊,也沒有選擇防禦外在的敵人。
它將蘇瑤殘留其內的,那極致的不甘、憤怒、以及對這汙濁世道的滔天恨意,盡數轉化為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反抗”意誌!
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這股磅礴帶著慘烈氣息的意誌,如同最後一道堤壩,猛地橫亙在燕塵那即將被劍骸冰冷意誌徹底淹沒的意識之前!
轟!
兩股同樣強大,性質卻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燕塵的靈魂深處悍然對撞!
一邊是蝕骨劍骸冰冷的、吞噬一切的、代表終極毀滅與無序的意誌。
一邊是長恨劍決絕的、燃燒一切的、代表最後反抗與守護的恨意。
劇烈的衝突在燕塵體內爆發。他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一口暗紅色的鮮血狂噴而出,血液落在地上,竟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響。
“塵哥!”
獵犬等人驚駭欲絕,卻不敢貿然上前,那從燕塵身上散發出的能量波動極其不穩定且危險,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
燕塵的意識在這極致的碰撞中,仿佛被撕裂成了無數碎片。
他看到了蘇瑤最後那決絕的眼神,感受到了她那焚盡一切的恨意,那恨意並非針對他,而是針對所有施加壓迫、製造不公的存在,其中,亦包含了對他的某種扭曲的、最後的守護。
“活下去……複仇……反抗……”
一個模糊卻無比堅定的意念,如同風中殘燭,卻頑強地照亮了他即將徹底黑暗的意識空間。
長恨劍的意誌,以自身最後的全部存在為燃料,強行逼退了劍骸侵蝕的浪潮,為燕塵爭取到了一絲寶貴且短暫的回光返照!
但這代價是永恒的。
在那意念閃過的瞬間,燕塵清晰地感覺到,胸口的斷劍長恨,發出了最後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隨即……寸寸碎裂!
化作最精純的、充滿恨意與反抗精神的能量粒子,然後……徹底消散!
長恨,兵解了。
為了給他爭取這片刻的清醒,為了不讓他徹底淪為怪物,這柄承載著蘇家最後悲劇與反抗的斷劍,燃盡了自己的一切。
劇烈的衝突緩緩平息。
燕塵眼中的暗紅色如潮水般褪去,雖然依舊布滿血絲,卻重新恢複了一絲人類的清明。
但他的身體虛弱到了頂點,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和悲愴感從心髒蔓延開來,那是長恨逝去留下的永恒空白。
“……沒……事了……”燕塵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
獵犬等人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緩緩放鬆下來的身體,以及那條暫時恢複沉寂、卻依舊猙獰的右臂,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剛……剛才……”老鼠心有餘悸。
“是……長恨……”燕塵閉上眼,掩蓋住眼底深處的痛苦與失落,“它……走了。”
眾人沉默。
他們隱約知道那柄斷劍對燕塵的非凡意義,既是力量之源,也是痛苦的烙印。
它的徹底消失,帶來的絕非僅僅是力量的衰減。
獵犬仔細查看了燕塵的狀態,眉頭緊鎖。
燕塵暫時恢複了清醒,但身體狀況比之前更糟,氣息微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長恨的兵解似乎暫時壓製了異化的猛烈反撲,但根本的侵蝕並未解決,隻是將最終審判的時間稍微推遲了一些。
“必須盡快找到辦法。”獵犬沉聲道,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
燕塵的狀態,已經無法支撐長時間的荒野跋涉和意外戰鬥了。
他們找到一處相對隱蔽的廢墟裂縫,暫時休整。
鐵塊拿出水囊,小心地給燕塵喂了幾口水。
燕塵靠在冰冷的斷壁上,喘息著,感受著體內那令人不安的空虛和依舊潛伏的冰冷意誌。
長恨用最後的存在,為他換來了這短暫的機會。他不能浪費。
齒城……必須去齒城!
他掙紮著,從貼身的衣物裏,取出那個小心保存的小金屬盒,裏麵是蘇明遠留下的殘破筆記。
“火……”他虛弱地說。
獵犬示意,老鼠很快用引火器生起一小簇謹慎控製的、幾乎不見明火的微弱熱源,既能提供一點溫暖,光線也不易外泄。
在跳動的微光下,燕塵的手指顫抖著,一頁頁翻動那些焦黑卷曲的紙頁。
上麵的字跡潦草,充滿了焦慮和緊迫感,大部分是關於劍煞本質、係統真相以及那個絕望的破壞計劃。
他的目光,如同之前一樣,再次掠過那些宏大的、令人窒息的論述,最終,死死定格在了那一頁不起眼角落裏的零星詞組和符號上。
“……‘齒’…能量過載…逆向穩定…‘池’?…風險極高…非人性…唯一通路?…”
之前,這隻是模糊的線索。
但此刻,結合長恨兵解前帶來的短暫清明和強烈的求生意誌,這些破碎的詞組在他腦中瘋狂組合、推演。
“齒”——極大概率就是指“齒城”!
“能量過載”——械劍宗的技術特征?某種能量核心或實驗?
“逆向穩定”——逆轉?穩定?是指逆轉劍煞侵蝕的過程?還是穩定某種失控的能量?
“風險極高…非人性”——符合械劍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風格,也印證了其技術可能存在的巨大代價和倫理問題。
“唯一通路?”——蘇明遠在絕望中看到的唯一可能性?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指向了一個令人戰栗卻充滿誘惑的可能:
在齒城,械劍宗可能在進行著某種與劍煞能量相關的、極其危險且不人道的實驗或技術應用,而這項技術,或許存在著一線逆向利用,以達到穩定甚至逆轉侵蝕的效果!
這或許就是蘇明遠曾經注意到,但可能來不及深究,或者因其“非人性”而猶豫的一條路!
就在這時,負責警戒的鐵塊低聲道:“獵犬哥,土根之前說的那些……”
獵犬看向燕塵,補充道:“土根在牧場時,聽技工議論,齒城有先進技術,可能緩解甚至逆轉劍蝕,但代價很大,管控極嚴。”
疤臉也曾提及:“…械劍宗的重要前沿技術和能源基地…運行的規則非常詭異冰冷…”
蘇明遠筆記的線索、土根聽來的傳聞、疤臉的見識判斷……三條來自不同渠道、彼此獨立的信息,在此刻嚴絲合縫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指向同一個結論——
齒城,擁有著與劍蝕相關的尖端技術!
那裏,極有可能存在緩解甚至逆轉異化的方法!
盡管那方法可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和未知的可怕代價!
但這已經是黑暗中的唯一火光了。
燕塵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起一種混合著極度疲憊,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一絲被逼到絕境後迸發出的瘋狂決意的火焰。
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不堪,靈魂因長恨的逝去而空蕩悲愴,異化的威脅如同絕望之劍高懸頭頂。
但他沒有猶豫。
“……去齒城……”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透出一股斬釘截鐵的堅定,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也要將這個決定烙印進命運裏,“……必須去……這是……唯一的路……”
獵犬凝視著他,看到了對方眼中那不容動搖的意誌。他沉默了片刻,重重點頭。
“好。去齒城。”
目標,從未如此清晰,也從未如此沉重。
那條路,通往的或許是拯救,或許是更深的絕望。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去闖一闖。
為了生存,為了答案,也為了那已然兵解將最後希望寄托於他的斷劍之恨。
獵犬站起身,目光掃過荒原無盡的黑暗。
“休息到此為止。我們得加快速度,趁著他現在還算清醒。”他的聲音冷硬如鐵,“老鼠,前出偵查,避開所有可疑動靜。鐵塊,看好他。我們走。”
希望的微光已然指明方向,盡管這微光,源自最深沉的絕望與犧牲。
燕塵拖著殘破的身軀和沉重的靈魂,在同伴的攙扶下,再次邁開腳步,走向那未知而危險的“齒城之路”。
這條路,由長恨的毀滅鋪就,由無盡的痛苦驅動,通往一個或許能終結煎熬,或許會將一切帶入萬劫不複的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