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骨鳴冤 秩序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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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靠近齒城,荒原的狂野與混亂便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刃驟然切斷。
大地上的鏽蝕和變異植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某種力量強行平整,覆蓋著暗灰色複合材料的地麵,堅硬、光滑、一塵不染,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那高聳的壁壘腳下。
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輻射塵埃和腐敗氣味也奇跡般地淡去,被一種經過過濾的帶著微弱臭氧和金屬離子的潔淨空氣所取代,呼吸起來甚至有些過於幹淨,反而讓習慣了荒原汙濁氣息的肺部感到一絲不適。
巨大的陰影徹底籠罩了他們。
齒城的城牆並非傳統的磚石結構,而是由無數塊巨大的嚴絲合縫的銀灰色金屬板拚接而成,表麵光滑如鏡,反射著荒原昏紅的天光,流露出一股冷硬、絕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城牆極高,望不到頂,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天幕之上那層若有若無的能量光暈之中。
唯一的入口是一個巨大的幾何形狀極其規整的閘口。
閘口此時並未完全開啟,隻有下方一扇較小的、相對人性化的副門敞開著。副門兩側,站立著四具絕非生物的存在。
那是械劍宗的自動化哨兵。它們有著近似人形的輪廓,但更加高大、棱角分明。
外殼是啞光的黑灰色合金,關節處是精密複雜的聯動結構,沒有任何麵部特征,隻有頭部一個不斷緩慢旋轉的、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多頻譜傳感器,冷漠地掃描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
它們的手臂並非血肉,一端是集成著能量武器發射口的戰鬥模塊,另一端則是閃爍著微弱紅光的掃描與拘束裝置。
它們沉默地矗立著,如同鋼鐵鑄就的雕像,卻散發著比任何變異獸都更令人心悸的、純粹的、高效的殺戮與管製氣息。
副門前,排著一列不算長的隊伍。
大多是穿著統一灰藍色製服麵色麻木的凡人,推著裝載貨物的懸浮板,或者背著標準的行囊。
偶爾有幾個穿著帶有械劍宗齒輪劍徽記服飾。氣質明顯不同的人通過時,那些自動化哨兵的掃描會略微加快,有時甚至會發出短暫的、表示認可的綠色光束。
獵犬小隊隱藏在遠處一堆符合規格,似乎是被允許堆放的金屬廢料後麵,凝重地觀察著入口。
“那些鐵疙瘩……不好對付。”鐵塊壓低聲音,眼神裏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比牧場的守衛可高級得多。”
老鼠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小聲道:“能量讀數很強,防禦肯定也硬得離譜。硬闖是找死。”
獵犬沒有出聲,他的目光越過哨兵,投向那扇副門之後。
裏麵是一條短暫的光線柔和的通道,似乎還有更進一步的掃描裝置。
通過通道後,隱約可見內部是整潔寬闊的街道,以及更加奇特的城市景象。
“需要身份識別。”獵犬最終得出結論,聲音低沉,“那些凡人身上都有某種標識,要麽是植入體,要麽是特定的證件。我們什麽都沒有。”
一直靠坐在廢料堆後,氣息微弱的燕塵,此時也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那座冰冷的金屬巨城。
他的視線因痛苦和低語而有些模糊,但齒城所散發出的那種絕對的、非人的秩序感,依舊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意識。
這與劍塚那種建立在奴役、壓迫和血腥祭祀之上的原始野蠻秩序截然不同。
劍塚的壓迫是赤裸的,帶著血腥味和痛苦的嘶吼。
而齒城的秩序,是冰冷的、沉默的、高效的,仿佛一切情感、混亂和意外都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強行抹平、規整,納入一個龐大而精密的係統中。
這種秩序,反而讓他感到一種更深沉的、源於靈魂深處的排斥和寒意。
就在他們觀察和猶豫之時,副門內駛出了一支小型車隊。
三輛覆蓋著裝甲,造型簡潔流暢的懸浮車輛,護衛著一輛明顯是醫療用途的白色廂式車輛。
車隊沒有絲毫停留,高速而平穩地駛過閘口前的區域,甚至沒有引起那幾台自動化哨兵的任何額外反應,很快便消失在荒原的方向。
“是護衛隊。”獵犬低聲道,“看來附近有哪個倒黴的聚集點或者流浪者被判定為‘汙染源’或‘不穩定因素’,被清理了。那醫療車……大概是去收集生物樣本的。”
他的語氣平淡,卻讓老鼠和鐵塊都打了個寒顫。
在械劍宗的話語體係裏,“清理”往往意味著徹底的毀滅。
進入齒城似乎成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轉機出現在傍晚。
閘口換班,一隊新的自動化哨兵前來接替。
同時,一列由大型懸浮運輸車組成的車隊,從荒原深處駛來,似乎運載著某種礦石或粗加工材料。
車隊在閘口外接受了極其嚴格和漫長的掃描檢查。
趁著守衛注意力被車隊吸引的短暫間隙,獵犬敏銳地注意到,在城牆根一處極其隱蔽的,似乎是用於排放某種工業冷凝水的金屬管道口,有細微的動靜。
幾個穿著破爛、動作鬼祟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撬開一處鬆動的柵欄,如同老鼠般鑽了進去。
“有漏洞!”獵犬眼中精光一閃。
沒有猶豫,他立刻打了個手勢。
鐵塊背起幾乎無法自主行動的燕塵,老鼠在前探路,幾人借著暮色的掩護和車隊造成的噪音,悄無聲息地潛行到那處管道口。
管道內彌漫著一種微熱的、帶著化學藥劑氣味的濕氣。
內部空間不大,布滿了粗大的線纜和更細的管道,顯然是一些基礎設施的維護通道。
他們沿著管道艱難地爬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期間避開了幾個裝有傳感器的節點,終於從一個通風口般的出口,鑽入了一條彌漫著微弱嗡鳴聲的地下巷道。
巷道空曠無人,隻有頭頂明亮散發著恒定冷白光線的燈帶,以及牆壁上無數規整排列的管道和線槽。
空氣依舊潔淨得不自然。
他們順著巷道前行,最終從一個不起眼的檢修井蓋,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地麵。
當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時,即便是經驗最豐富的獵犬,意誌最堅定的鐵塊,最跳脫的老鼠,乃至被痛苦折磨得意識模糊的燕塵,都在一瞬間被深深震撼,陷入了短暫的失語。
這就是齒城的內部。
與外界荒原的絕望廢土景象相比,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紀元。
天空被一層巨大的、半透明的能量穹頂所覆蓋,將汙濁的外部環境徹底隔絕。
穹頂模擬著柔和的天光,甚至能變化出晨曦與黃昏的色調。
街道寬闊、筆直、一塵不染,用一種吸音且耐磨的複合材料鋪就。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風格極其統一的銀白色或淺灰色建築。
這些建築線條簡潔流暢,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窗戶大小規整劃一,如同用同一個模具刻出來的一般。
懸浮車輛無聲而迅速地在規定的磁力線路上穿梭,井然有序,沒有絲毫混亂。
街道上行走的市民大多穿著相同或相近款式的灰藍色製服,步伐節奏均勻,方向明確,臉上很少有多餘的表情,彼此間也極少交談,整個城市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高效和安靜。
整潔,高效,機械化。
這就是齒城給人的第一印象,強大得令人絕望。
與劍塚的野蠻血腥和荒原的混亂掙紮形成了宇宙級別的鮮明對比。
鏽火據點那點可憐的生存痕跡,在這裏看來,如同螻蟻的巢穴般原始可笑。
“他娘的……”老鼠下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在這過分安靜的環境裏顯得有些突兀,他趕緊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鐵塊緊繃著肌肉,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尤其是那些偶爾出現的、穿著械劍宗服飾或者明顯是巡邏狀態的自動化機械。
在這裏,他們這些來自荒原的“無鞘者”,如同滴入清水的墨點,格格不入到了極點。
獵犬迅速觀察著環境,低聲道:“找地方躲起來。我們不能一直待在街上。”
他們拐進一條相對狹窄的輔路,試圖尋找一個廢棄的角落或者不易察覺的縫隙。
然而,齒城的空間利用似乎達到了極致,幾乎找不到真正的廢棄之地。
就連堆放垃圾的地方,都有標準的分類容器和定時來清理的自動車輛。
最終,他們在一個大型通風管道的外部檢修平台後麵,找到了一個極其狹窄的、勉強能容納幾人藏身的空間。
這裏能避開主要街道的視線,但依舊能觀察到部分城市景象。
藏好之後,壓抑的沉默才被打破。
“這裏的人……好像都……”老鼠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像提線木偶。”鐵塊悶聲道,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或者……蜂巢裏的工蜂。”
燕塵靠在冰冷的金屬壁上,劇烈地喘息著。
齒城極度潔淨的環境,似乎並未讓他的痛苦減輕分毫。
那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秩序感,反而像一種無形的壓力,加劇了他體內劍骸力量的躁動,那冰冷的意誌似乎對這座鋼鐵城市流露出一種奇特的“認同”與“渴望”。
他強忍著不適,觀察著遠處街道上那些行走的凡人市民。
他們看起來確實“安居樂業”。衣著統一但幹淨整潔,麵容雖然麻木,卻也沒有饑餓或過度勞累的憔悴。
街道上看不到乞丐,看不到爭鬥,甚至看不到大聲喧嘩。
一切都在一種沉默而高效的節奏中運行。
孩子們穿著縮小版的製服,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類似機械教師的存在帶領下走過廣場,前往統一的教育機構。
工人們按時進入巨大的工廠建築,開始又一輪的生產。
主婦們用配給卡在標準的物資分配點領取生活所需。
沒有劍塚的鞭撻和血腥祭祀,沒有荒原上時刻麵臨的饑餓、輻射和變異生物的威脅。
這裏似乎提供了一種穩定的、安全的、可預測的生活。
但燕塵卻感到一種比在劍塚時更深的寒意。
在劍塚,壓迫是可見的,痛苦是可聞的,反抗的怒火雖然微弱,但至少是真實存在的。
而在這裏,一切都被精細地設計、控製、規劃好了。
穩定的代價,似乎是個人意誌的徹底湮滅。
這些市民眼中缺乏光芒,缺乏那種屬於“人”的鮮活情感——喜悅、悲傷、憤怒、愛戀……他們隻是這座龐大機器上一個又一個標準化的、可替換的零件,安靜地運轉著,直到耗盡其價值。
這種“安居樂業”,更像是一種被精心飼養的、溫水煮青蛙式的絕望。
它剝奪了痛苦,同時也剝奪了希望和反抗的可能,將人異化成維持這座鋼鐵城市運轉的、溫順的能源。
“靈能反應堆……”燕塵的腦海中,再次閃過蘇明遠筆記中的這個詞。
看著眼前這座冰冷而高效運轉的城市,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逐漸成型——這座城市的能源,它的“秩序”,它的“穩定”,究竟建立在什麽之上?
這座齒城,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隱藏的或許是一種比劍塚的野蠻更加徹底、更加非人的……殘酷。
他們成功潛入了齒城,揭開了它秩序表象的一角。
但這表象之下深藏的真相,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