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集:贈壺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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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在樹根墩子上瞥見那隻似曾相識的鼻煙壺,上官悅便像心裏紮了根細刺——不疼,卻時時發癢,提醒著她那份未散的驚駭與困惑。為了不讓義父義母察覺異常,她開始刻意回避那道目光,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融入這個“家”的日常裏。
    天剛蒙蒙亮,外麵的風還帶著刺骨的涼意,義母就會叫醒她,帶著她去窩棚附近的荒原挖野菜。義母的手很粗糙,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形,卻異常靈活——她會蹲在地上,手指拂過枯黃的草叢,準確地指出哪種野菜能吃:“這個,叫‘地耳菜’,貼地長,開小白花,根是淺褐色,煮糊糊香。”她一邊說,一邊用小木棍輕輕刨開野菜根部的泥土,動作輕柔,怕弄斷根莖。上官悅跟著學,蹲在旁邊,手指笨拙地扒拉著草葉,好幾次把有毒的“鋸齒草”當成了地耳菜——那種草葉子邊緣帶著細密的尖齒,汁液沾在手上會發癢。義母看到了,不會責備,隻是笑著把她手裏的草拿開,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她的手指,柔聲說:“這個不行,吃了會肚子疼,你看,它的葉子有牙(鋸齒),咱們要找沒牙的。”
    挖完野菜回來,義父已經在灶坑邊生好了火,正在修補那把斷了柄的木耙。木耙的舊柄是被昨天的風刮斷的,義父從柴堆裏挑了一根粗細合適的楊樹枝,先用石斧把樹枝的一頭削成斜麵,又用小石刀在斷口處刻出幾道淺淺的凹槽,再把樹枝的斜麵卡進去,最後用浸過溫水的麻線一圈圈纏繞——麻線泡過水會更結實,幹了之後能緊緊勒住木柄和耙身。上官悅想幫忙,就蹲在旁邊遞工具,偶爾遞錯了——把石斧當成了小石刀,義父也不惱,隻是接過工具,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頭頂,眼神溫和。有一次,她幫義父拉麻線,力氣太大,把麻線扯斷了,線頭像小刺一樣紮在她的手指上,義父連忙放下手裏的活,用嘴輕輕吹了吹她的手指,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塊幹淨的麻布,幫她把線頭挑出來。
    白天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除了挖野菜、幫義父打下手,上官悅還在努力學習這個世界的語言。義母會指著窩棚裏的東西教她說話:“這是‘碗’(發音類似‘瓦’),這是‘水’(發音類似‘稅’),這是‘火’(發音類似‘霍’)。”上官悅跟著學,發音總是不準,比如把“碗”說成“哇”,義母就會笑著重複好幾遍,直到她能說出正確的音節。有時候,義父也會加入,教她一些荒原上的詞匯,比如“風”(發音類似‘瘋’)、“草”(發音類似‘操’),雖然詞匯簡單,卻讓她慢慢有了在這個世界“紮根”的實感。
    可即便如此,她的目光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飄向樹根墩子——那隻鼻煙壺就放在那裏,和小石刀、麻線、陶碗為伴,像個被遺忘的角落。她見過義母無數次隨意對待它:有次義母煮糊糊,陶碗不夠用,就順手把壺從墩子上拿下來,放在灶邊的石頭上,濺出來的糊糊粘在壺身上,她也隻是用布隨便擦了擦,連壺嘴裏麵都沒清理;還有次,一隻油光發亮的大耗子從土牆的縫隙裏鑽出來,爬到墩子上,用爪子扒拉著壺身,壺晃了晃,差點從墩子上掉下來,義父看到了,隻是揮了揮手趕耗子,連看都沒看那隻壺一眼,繼續削他的木頭;甚至有次,上官悅幫義母收拾東西,不小心碰掉了壺,壺滾到地上,她嚇得心髒都快跳出來,連忙撿起來,卻發現義父義母隻是看了她一眼,義母還笑著說:“沒事,這壺結實,摔不碎。”
    這些畫麵都在印證義父的話——這隻是個無足輕重的舊物。可上官悅心底的聲音卻始終在反駁:不是的,它和我帶來的碎片一樣,那種似玉非玉的質感,那種內斂的光澤,絕不是普通的陶土或石頭能比的。她甚至會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悄悄摸出口袋裏的碎片——碎片已經被她用布包了起來,怕劃傷手——把碎片放在掌心,想象著完整的壺的樣子,再對比墩子上的那隻,越想越覺得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聯係,隻是她還沒發現。
    她的這些小動作,終究沒能瞞過義母。義母雖然沒讀過書,卻活了大半輩子,最會觀察人的心思。她發現,上官悅看那隻舊壺的眼神很特別——不是單純的好奇,而是帶著點躲閃,像是想看又不敢看,偶爾眼神裏還會閃過一絲她看不懂的恐懼,可恐懼之後,又藏著一點渴望。
    義母開始琢磨:這孩子來曆不明,穿的衣服也怪,剛來時又瘦又弱,一看就是沒過過好日子。是不是以前在老家的時候,連個像樣的玩意兒都沒有,所以看到這隻舊壺,才會這麽在意?她想起自己年輕時,要是能撿到一塊顏色好看的小石頭,都會當成寶貝揣在懷裏,晚上睡覺都拿出來看。這麽一想,義母心裏就泛起一陣心疼——悅兒這孩子,太懂事了,明明喜歡,卻怕給他們添麻煩,連多看幾眼都偷偷摸摸的。
    有天晚上,義母跟義父提起這事:“老頭子,你看悅兒,是不是喜歡那隻舊壺?”義父正在用布擦他的石斧,聞言抬頭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點,上次她還問過這壺的來曆。”義母歎了口氣:“這孩子可憐,咱們也沒什麽好東西給她,要是她喜歡,就把壺給她唄,放咱們這兒也是落灰。”義父點了點頭,把石斧放在一邊:“行啊,一個舊物件,給她解悶兒也好。”
    日子就這麽過著,直到這日午後。外麵的風變小了,昏黃的天光透過獸膜窗,灑進窩棚裏,形成一道淡淡的金色光斑,落在地上的枯草上。義母剛把曬幹的草藥收攏好——那些草藥是前幾天挖野菜時順帶采的,有蒲公英、艾蒿,還有一種葉子帶絨毛的“白絨草”,據說煮水喝能治咳嗽。她把草藥分門別類地放進小陶罐裏,陶罐上貼著用炭灰畫的小記號,方便區分。
    收拾完草藥,義母直起腰,捶了捶後背——常年彎腰勞作,她的腰早就不好了。就在這時,她看到了坐在矮坑邊的上官悅。上官悅手裏拿著一根枯枝,在地上無意識地劃著,劃出來的圖案很奇怪——像是一個長方形,下麵還有兩個圓圈,義母看不懂,卻知道那肯定是她以前見過的東西。更讓義母心疼的是,上官悅的眼神又飄向了樹根墩子上的鼻煙壺,瞳孔微微收縮,嘴唇下意識地抿緊,像是在克製什麽,可隻看了一眼,就飛快地收回目光,把枯枝往地上一扔,像是在跟自己賭氣。
    義母心裏一動,覺得是時候把壺給她了。她走到樹根墩子旁,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壺嘴,把壺拿了起來。壺身冰涼,貼在她的手心裏,她還用袖子擦了擦壺身——其實壺上根本沒有灰,她隻是想做得自然些。然後,她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上官悅麵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悅兒。”義母試著呼喚她的新名字——這個名字是她和義父商量著取的,“悅”是希望她能開開心心的,發音雖然還有些生澀,卻充滿了慈愛。
    上官悅聞聲抬頭,眼神裏還帶著一點剛從自己的思緒裏抽離的迷茫。她還沒反應過來,義母就已經拉過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卻很柔軟,輕輕包裹住上官悅的手,然後把那隻鼻煙壺,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的掌心。
    “喏,拿著。”義母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語氣輕鬆得像是在給她一塊剛烤好的餅子,“瞧你老是偷偷看它,是不是覺得這老物件樣子怪,有點趣兒?喜歡就拿去玩兒吧!放在阿娘這兒也是落灰,以後就歸你了。”
    上官悅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掌心傳來的冰涼沉實的觸感,像一道電流,順著指尖竄過她的手臂,再蔓延到全身,讓她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壺身的弧度——剛好貼合她的掌心,能感覺到那些墨色雲紋的紋路,甚至能感覺到壺身裏藏著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溫潤。
    她下意識地想縮回手,手指微微彎曲,想把壺推回去——這東西太詭異了,太危險了,她連多看一眼都要克製,怎麽敢把它留在身邊?萬一它像自己摔碎的那隻一樣,突然爆發出金光,怎麽辦?萬一它會帶來更多的危險,怎麽辦?
    “不……阿娘……我……”她急忙開口,聲音因為驚慌而有些變調,甚至帶著一點顫抖。她想解釋,想告訴義母她不是喜歡,隻是害怕,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義母卻誤解了她的推拒。她以為上官悅是害羞,是跟她客氣,所以反而更用力地合上她的手指,讓她緊緊握住那隻鼻煙壺,故作嗔怪地道:“跟阿娘還客氣什麽?一個沒人要的舊東西罷了,又不是什麽金貴物事。你拿著,閑時解個悶兒也好,要是不喜歡了,再還給阿娘也行。”
    她說著,還用粗糙的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上官悅的手背,眼神裏滿是慈祥與堅定:“給你了,就是你的了。收著吧,好孩子。”
    上官悅的手指被迫蜷縮起來,緊緊地包裹住那隻鼻煙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看著義母的眼睛——義母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眼尾的皺紋很深,卻像兩汪溫暖的泉水,裏麵沒有絲毫的試探或虛假,隻有一片純粹的、想讓她開心的赤誠。
    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她怎麽能告訴這位善良的老人,這隻她眼中“不值錢的舊東西”,很可能蘊含著撕裂時空的恐怖力量?怎麽能告訴她,自己之所以會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一隻和它幾乎一模一樣的壺?怎麽能告訴她,這隻壺可能會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滅頂之災?
    她不能。她隻能把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在心底,隻能承受這份沉重而詭異的“禮物”。
    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又幹又疼。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感覺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在眼眶裏打轉,卻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騰的情緒,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個微弱的、帶著顫抖的聲音:“謝……謝謝阿娘……”
    義母見她收下了,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她拍了拍上官悅的肩膀,轉身又去忙活別的事情了——她要把剩下的草藥拿到門口曬一曬,晚上好給上官悅煮點白絨草水,治治她偶爾咳嗽的毛病。仿佛剛才把壺給她,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給她遞了一碗水,或者一塊餅子。
    窩棚裏隻剩下上官悅一個人。她坐在矮坑邊,呆呆地看著掌心的鼻煙壺,感覺自己像是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握著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咚咚咚”的聲音震得她耳膜發疼,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她緩緩地攤開手掌,仔細地看著這隻壺——在昏黃的光線下,壺身的顏色似乎比白天更暗了些,那些墨色的雲紋也變得更加深邃,像是藏著一片小小的夜空。她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壺身,能感覺到一種細膩的質感,不是瓷器的光滑,也不是玉石的冰涼,而是一種帶著韌性的溫潤,仿佛這壺是活的,能感受到她的觸碰。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雲紋上——雲紋的線條很古樸,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交叉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圓圈裏麵似乎還藏著更細小的圖案,隻是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她試著用指甲輕輕刮了刮雲紋,卻發現雲紋不是繪製在表麵的,而是從材質內部透出來的,指甲劃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接下來,她想試試能不能打開壺蓋。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壺蓋,輕輕用力往上擰——壺蓋和壺身嚴絲合縫,像是長在一起的,不管她怎麽用力,都紋絲不動。她又試著往下按,再往左擰,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她甚至把耳朵貼在壺身上,想聽聽裏麵有沒有聲音,可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麽都聽不到。
    她把壺翻過來,看壺底——壺底很平整,隻有一個淺淺的圓形印記,像是燒製時留下的,沒有任何落款,也沒有任何特殊的標記。她又用手指敲了敲壺身,發出的聲音很沉悶,不像瓷器那樣清脆,也不像石頭那樣厚重,更像是某種空心的木頭,卻又比木頭重得多。
    沒有缺口,沒有縫隙,沒有任何看似能觸發機關的部位。
    這隻壺,安靜得就像一塊真正的、隻是形狀奇特的石頭。
    上官悅的心慢慢沉靜下來,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困惑,還有一絲隱約的失落。
    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這隻壺隻是一個普通的舊物件,隻是材質特殊些,碰巧和自己摔碎的那隻長得像?兩個世界的鼻煙壺,隻是一場巧合?
    不……不可能!
    她在心裏飛快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她還記得摔碎鼻煙壺時,那道刺目的金光;還記得被吸入黑暗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窒息感;還記得口袋裏的碎片,那種死寂的冰冷——這些都不是幻覺,這隻壺和那些碎片之間,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和熟悉感,絕對不會錯。它們必然是同源的。
    或許……是觸發條件不同?她摔碎的那隻之所以會爆發力量,是因為被打碎了?而這隻壺是完整的,所以力量被封印了?又或者,是因為她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的觸碰才能觸發力量,而義父義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他們碰壺的時候,什麽都不會發生?還有可能,需要某種特殊的“鑰匙”——比如特定的光線、特定的溫度,甚至特定的咒語?
    無數個猜測在她的腦子裏冒出來,卻沒有一個能得到驗證。她把鼻煙壺緊緊握在手裏,指尖無意識地反複描摹著那些神秘的雲紋,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似乎能稍稍冷靜她紛亂的思緒。
    義母的贈予,像一場意外的雨,陰差陽錯地把一個巨大的謎團和一把潛在的鑰匙,都交到了她的手上。危險與機遇,在這一刻交織在了一起——這隻壺可能會給她帶來滅頂之災,也可能會幫她找到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
    她該怎麽做?
    把壺深深藏起來,藏在最隱蔽的地方,從此再也不碰它,假裝一切從未發生,安心地跟著義父義母在荒原上生活,學著挖野菜、縫衣服、辨認草藥,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還是……鼓起勇氣,去嚐試探索這隻壺裏可能隱藏的秘密?哪怕這個過程中會遇到不可預知的危險,哪怕可能會再次被卷入時空的漩渦,哪怕會失去現在擁有的平靜生活?
    窗外的風又變大了,“嗚嗚”地刮著,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嘶吼。昏黃的天色慢慢變暗,預示著漫長的夜晚即將來臨。窩棚裏的灶火還在跳動,火苗忽明忽暗,映照著上官悅陰晴不定的臉龐——她的眉頭緊緊皺著,眼神裏充滿了掙紮,一會兒是對平靜生活的渴望,一會兒是對真相的執著。
    她低頭看了看掌心的鼻煙壺,壺身的冰涼透過皮膚,傳到她的心裏,像一個沉甸甸的秘密。她隱隱有種預感,從她接過這隻壺的那一刻起,她在荒原陋室裏的平靜日子,就已經結束了。未來等待她的,或許是更多的謎團,更多的危險,還有更多她無法想象的挑戰。
    她把鼻煙壺輕輕貼在胸口,感受著它的重量。然後,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牆角,把壺放進了自己唯一的“行李”裏——那是義母給她的一個舊布包,裏麵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她把壺放在布包的最底層,用衣服小心翼翼地裹好,像是在守護一個易碎的夢。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灶坑邊,幫義母添了幾根枯枝。火苗“劈啪”一聲變大了,照亮了她的臉龐,也照亮了她眼底深處,那一絲剛剛燃起的、名為“勇氣”的光芒。
    下集《鏡廊初現》內容提示: 深夜,萬籟俱寂,義父母早已在矮坑上熟睡。上官悅卻輾轉反側,最終忍不住悄悄起身,就著微弱跳動的油燈光芒,再次拿出那隻鼻煙壺反複擺弄、研究。她嚐試著不同的角度轉動壺身,摩挲那些雲紋,甚至對著燈光仔細觀察。就在她幾乎要再次放棄時,一次無意間將壺身傾斜到一個特定角度,並使壺蓋上的某點微雕對準光線時,異變發生了!壺身內部的雲紋仿佛活了過來般開始緩慢流轉,散發出微弱的、氤氳的光芒,緊接著,一片清晰無比的景象——她現代家中熟悉的客廳——竟然憑空浮現在了她眼前的空氣中!如同打開了一扇透明的窗口,她甚至能看到家中熟悉的擺設和燈光!上官悅被這超乎想象的奇跡驚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