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集:地獄周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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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的日頭剛爬過山頂,卻沒帶半點暖意。寒風像磨快的刀子,貼著校場的黃土刮過,卷起的沙粒打在人臉上,疼得鑽心。黑風寨的校場足足有兩個足球場大,此刻黑壓壓擠滿了人——近四百號漢子,裹著五花八門的衣裳,有的穿破棉襖,有的披麻布片,還有人依舊穿著搶來的綢緞,卻沾滿了塵土,顯得不倫不類。
他們空著手站在那裏,兵器早被收繳,像被拔了牙的野狗,渾身不自在。有人縮著脖子搓手哈氣,有人靠在同伴身上打哈欠,還有人偷偷摸出藏在懷裏的煙杆,剛想點上,就被旁邊的人按住——誰都沒忘昨日“***”的威力,不敢在這位女寨主麵前造次。
隊伍最前麵,上官悅獨自立著。她的右臂用雪白的麻布吊在胸前,布帶在頸後打了個結實的結,襯得她本就蒼白的臉更無血色。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像紮根在石縫裏的鬆樹,左手握著個黃銅哨子,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王大錘和趙小刀分站她身後兩側,王大錘攥著根手腕粗的鐵尺,指節捏得咯咯響,眼神掃過人群時,帶著一股子狠勁;趙小刀則按著腰間的短刀,目光像鷹隼似的,誰要是敢亂瞟,他立刻就瞪過去,嚇得對方趕緊低頭。
禿鷲、風九幾個原頭目站在隊伍前排,模樣各有不同:禿鷲穿件黑色勁裝,領口敞開,露出胸口猙獰的刀疤,他雙手背在身後,看似平靜,腳尖卻在偷偷碾著地上的土,顯然沒把這“訓練”放在眼裏;風九裹著件狐皮襖,雙手插在袖筒裏,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時不時跟身邊的馬賊擠眉弄眼,像是在看一場好戲;熊闊海被兩個手下扶著,他的胳膊還沒好利索,吊在胸前,看著場上的人,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不知道是慶幸自己不用受這份罪,還是怕日後輪到自己。
上官悅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她看到有人摳著指甲縫裏的泥,有人叉著腰跟同伴低聲說笑,還有個老匪幹脆靠著身後的木樁,半眯著眼打盹。這哪是隊伍?分明是一群剛從山林裏鑽出來的散兵遊勇。
“肅靜!”
她開口了,聲音不算大,卻帶著股子穿透力,像冰珠砸在鐵板上,瞬間壓過了場上的嘈雜。這是她偷偷練過的——用丹田氣發聲,能傳得更遠,也是從那本兵書裏學來的小技巧。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幾百道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懷疑,還有不少人眼裏藏著不服氣——不就是個女人嗎?憑什麽讓咱們站在這兒挨凍?
“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土匪,不是流寇。”上官悅的聲音清晰地飄進每個人耳朵裏,“你們是黑風寨的狼兵。要當狼兵,就得先學會怎麽站著。”
“站著?”人群裏有人忍不住嘀咕,“誰不會站啊?這女寨主怕不是腦子壞了吧?”
風九故意拔高了聲音,嗤笑道:“可不是嘛?咱們打小就會站,還用得著學?依我看,不如找個向陽的地兒,曬曬太陽嘮嘮嗑,比在這兒挨凍強。”
他這話一出,旁邊幾個馬賊立刻跟著哄笑,場上的氣氛又活絡起來,不少人跟著點頭:“風當家說得對!曬太陽多好!”“咱們是來當土匪的,不是來站軍姿的!”
上官悅沒理會這些起哄,隻是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一個正咧嘴笑的馬賊麵前。那馬賊嚇得立刻收了笑,往後縮了縮。她用左手輕輕扳過對方的肩膀,把他歪著的身子掰直,又踢了踢他叉開的八字腳,沉聲道:“我要的站,不是你們這樣歪歪扭扭的。要挺胸,抬頭,收腹,目光平視前方。雙臂緊貼褲縫,雙腳並攏,腳尖分開六十度,身體微微前傾,重心落在前腳掌。沒有命令,不準動,不準說話,連眼睛都不準亂瞟。”
她說著,自己先做了示範。雖然吊著胳膊,動作不算標準,但那股子挺拔的勁兒,跟場上的人形成了鮮明對比。王大錘也跟著站了個標準軍姿,他個頭高,站在那兒像座鐵塔,看得不少人心裏發怵。
“現在,所有人以我為基準,散開!前後左右,間隔一臂距離!”上官悅後退兩步,舉起左手喊道。
可場上的人卻亂了套。有人不知道“一臂距離”是多少,伸手去量旁邊人的胳膊,結果把人推得一個趔趄;有人幹脆不動,覺得這是瞎折騰;還有幾個馬賊故意擠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打鬧。
“都聾了?!”王大錘忍不住怒吼一聲,聲音像炸雷似的,震得人耳朵嗡嗡響。他舉起手裏的鐵尺,往旁邊的木樁上“啪”地一拍,木樁上立刻留下一道印子,“按寨主說的做!誰再敢磨蹭,老子的鐵尺可不認人!”
黑風寨的老狼兵們最先動起來,他們跟著王大錘練過幾天,知道規矩,一個個拉開距離,站得有模有樣。新降的人見老狼兵動了,又怕王大錘的鐵尺,才不情不願地挪動腳步。推推搡搡了半盞茶的功夫,總算勉強站成了個方陣——隻是這方陣歪歪扭扭,有的人間隔能站下兩個人,有的人幾乎貼在一起,活像個沒擺齊的棋盤。
上官悅走進方陣裏,從頭排開始矯正。她走到一個駝背的老匪麵前,那老匪叫劉五,快五十了,以前是個獵戶,後來落草為寇,他總是習慣弓著背,像是怕被箭射著。上官悅用左手按住他的後背,用力往上頂了頂:“挺胸!把腰杆直起來!你是狼兵,不是偷東西的老鼠!”
劉五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反駁,隻能硬著頭皮把背挺直,沒過一會兒,肩膀就開始發抖。上官悅又走到一個叫李狗蛋的年輕匪徒麵前,這小子正偷偷撓褲襠,見上官悅過來,嚇得趕緊把手收回去。“手貼緊褲縫!”上官悅瞪了他一眼,“再敢亂摸,就把你的手綁起來!”
李狗蛋臉漲得通紅,趕緊把胳膊貼在腿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這麽一個個矯正,足足花了半個時辰。場上的人個個都繃著臉,肩膀僵硬,腳跟發麻,不少人偷偷咬牙,心裏把上官悅罵了千百遍。
“好了,保持這個姿勢,不準動!”上官悅回到隊伍前麵,吹響了手裏的哨子,“哨子不響,誰也不準挪一步!”
時間開始變得難熬起來。
起初,還沒人覺得怎麽樣。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寒風刮得更緊了,吹得人耳朵生疼,鼻子通紅。有人的腳開始發麻,像踩在冰上,又疼又癢;有人的肩膀繃得發酸,想偷偷放鬆一下,剛動了動,就被巡視的趙小刀發現了。
“動什麽動?!”趙小刀走過去,用刀鞘輕輕敲了敲那人的肩膀,“再動一下,就罰你站到天黑!”
那人趕緊把肩膀繃直,臉上滿是苦色。
又過了一會兒,太陽稍微晃了晃,光線變得刺眼。有人開始頭暈,眼睛盯著前方的地麵,不敢亂瞟,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更倒黴的是幾個被蚊蟲盯上的人——冬天的蚊子雖然少,卻更毒,有個匪徒被蚊子叮了臉,癢得他直咧嘴,想撓又不敢,隻能硬生生憋著,臉憋得通紅,像個熟透的柿子。
“報告寨主!”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是個叫王二的匪徒,他突然喊了一聲,腿一軟就蹲了下去,“我……我腿抽筋了!實在站不住了!”
他一開口,像是打開了閘門,其他人也跟著喊起來:
“寨主!我眼睛裏進沙子了!”
“俺憋不住了,要去尿尿!”
“我肚子餓了,能不能先吃點東西?”
場上頓時亂成一團,不少人趁機偷偷活動手腳,還有人幹脆坐在了地上。王大錘氣得臉色鐵青,舉起鐵尺就衝過去,對著坐在地上的人吼道:“都給我站起來!誰再敢坐著,老子打斷他的腿!”
坐在地上的人嚇得趕緊爬起來,嘴裏還嘟囔著:“站就站,凶什麽凶……”
上官悅皺了皺眉,走到王二麵前,看著他抱著腿齜牙咧嘴的樣子,問道:“能站起來嗎?”
王二點點頭,掙紮著站起來,可剛一使勁,又疼得“嘶”了一聲。上官悅沒再為難他,對趙小刀說:“把他扶到旁邊休息,其他人繼續站著。”
趙小刀趕緊上前,扶著王二走到旁邊的樹蔭下。有了這個先例,又有人想裝病,可上官悅眼睛亮得很,誰是真疼誰是裝的,一眼就能看出來,裝病的人被她瞪了一眼,隻能乖乖站好。
一個時辰過去了。
場上的人個個汗流浹背,雖然天寒地凍,可渾身的肌肉繃得太緊,早就出了一層冷汗。有人的嘴唇幹裂,開始脫皮;有人的腿抖得像篩糠,全靠意誌力支撐;風九的狐皮襖早就被汗水浸濕,貼在身上,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神裏的笑意沒了,隻剩下煩躁,雙手在袖筒裏攥得緊緊的,指節都泛白了。
禿鷲依舊站得筆直,可他的額頭也滲出了冷汗,眼神時不時瞟向旁邊休息的王二,像是在盤算著什麽。
“原地休息一炷香。”終於,上官悅吹響了哨子,聲音裏也帶著一絲疲憊。
“呼——”場上的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瞬間垮了下來。有人直接癱在地上,揉著發酸的肩膀;有人靠在木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還有人互相捶著背,嘴裏罵罵咧咧:“這哪是人遭的罪啊!比跟官兵拚命還累!”“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不投降呢!”
風九走到旁邊的樹幹下,掏出懷裏的水囊,猛灌了幾口,對著身邊的馬賊低聲罵道:“這女人就是故意折騰咱們!等老子找到機會,非給她點顏色看看!”
馬賊趕緊點頭:“風當家說得對!咱們不能就這麽忍了!”
禿鷲也走了過來,他拍了拍風九的肩膀,聲音壓得很低:“別急,再看看。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弟兄們的怨氣攢夠了,自然有人會鬧。”
風九眯了眯眼,沒說話,隻是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喝水的上官悅。
一炷香的時間過得飛快,剛有人掏出懷裏的幹糧,還沒咬幾口,上官悅的哨子就又響了。
“集合!繼續站!”
“什麽?還要站?”有人哀嚎起來,可看著王大錘手裏的鐵尺,還是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上午就這麽在反複的站軍姿和短暫的休息中過去了。當上官悅宣布“午飯”時,場上的人幾乎是挪著步子走向夥房的。
午飯很簡單:糙米飯,配著一碗鹹菜,還有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每個人都是定量,由老狼兵分發,多一口都不給。風九看著碗裏的糙米飯,皺著眉,根本咽不下去,剛想把碗摔了,就被禿鷲攔住了:“忍著點,現在不是鬧的時候。”
風九冷哼一聲,把碗放在一邊,幹脆不吃了。
下午的訓練比上午更殘酷。
“所有人,繞校場跑步!十圈!最後十名,今晚沒飯吃!”上官悅的聲音依舊冰冷,手裏的哨子指向校場的跑道。
校場一圈有三百多米,十圈就是三千多米。對於這些平時隻會搶東西、跑幾步就喘的匪徒來說,這簡直是噩夢。
“跑就跑!誰怕誰!”有個年輕的馬賊不服氣,喊了一聲就衝了出去。其他人也跟著跑起來,一開始還挺整齊,可沒跑兩圈,隊伍就拉得老長。
跑在最前麵的是幾個年輕的匪徒,他們平時體力好,還想爭個第一,免得餓肚子;中間的人慢慢悠悠地跑著,一邊跑一邊喘;最後麵的大多是年紀大的老匪,跑幾步就停下來,扶著腰喘氣。
王大錘帶著十幾個老狼兵,騎著馬在跑道旁邊巡視,手裏的鞭子時不時抽在地上,發出“啪”的響聲:“快!跑快點!沒吃飯嗎?!”“那個老東西,別停下!再停就把你扔下山崖!”
有個叫張老三的匪徒,平時搶東西很猛,跑了三圈就不行了,他扶著腰,彎著身子,“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吐的全是上午吃的糙米飯。他想停下來,王大錘騎著馬走過來,用鞭子指著他:“繼續跑!吐完了也得跑!最後十名沒飯吃!”
張老三隻能抹了抹嘴,拖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往前挪。
風九和禿鷲跑在中間,風九的狐皮襖早就脫了,搭在肩膀上,他跑得滿頭大汗,呼吸越來越粗重,可還是咬牙堅持著——他可不想落到最後,沒飯吃是小事,丟麵子是大事。
趙小刀也跟著跑,他的體力好,跑在前麵,時不時回頭看看,誰要是掉隊太遠,他就跑過去,推著對方往前跑。
十圈跑完,場上的人幾乎都癱了。有人趴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有人躺在地上,手腳伸直,像條死狗;還有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哼哼唧唧地喘著氣。
可上官悅沒給他們太多休息時間,哨子一響,又開始了新的訓練。
“俯臥撐,一百個。做不完的,不準休息。”
“俯臥撐是什麽?”有人一臉茫然。
上官悅走到一個空地上,單膝跪地,左手撐在地上,示範道:“雙手撐地,與肩同寬,雙腿伸直,身體往下壓,再起來。這就是俯臥撐。”
她做了幾個,因為吊著胳膊,動作不算標準,可場上的人還是看明白了。隻是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做起來卻格外費勁。
有人剛撐起來,就“啪”地摔在地上;有人屁股撅得老高,像隻撅著腚的猴子;還有人胳膊沒力氣,做了十幾個就開始發抖。
“腰下去!誰讓你撅屁股的?!”上官悅走過去,用腳輕輕踢了踢一個匪徒的屁股,“身體要直,像塊板子!”
那匪徒趕緊把屁股壓下去,可剛壓下去,胳膊一軟,又摔了個臉著地,引得旁邊的人偷偷發笑。
“笑什麽笑?都給我認真做!”趙小刀吼了一聲,場上立刻安靜下來。
李狗蛋做了五十多個,胳膊抖得像篩糠,他趴在地上,喘著粗氣說:“寨主……我……我實在做不動了……”
“做不動也得做!”上官悅蹲下來,看著他,“現在偷懶,以後打仗的時候,就會丟了性命。你是想現在累點,還是想以後死在戰場上?”
李狗蛋咬了咬牙,掙紮著爬起來,繼續做。雖然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不標準,可他還是堅持著。
太陽漸漸西沉,把校場的影子拉得老長。當最後一個匪徒做完第一百個俯臥撐時,天已經快黑了。
場上的人再也沒力氣動彈,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躺在地上,還有人直接睡著了。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塵土和汗水,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上官悅站在夕陽下,看著眼前這一片“狼藉”,她的腿也有些發軟,右臂的傷口疼得鑽心,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流。可她知道,不能停。
“都起來。”她的聲音依舊堅定,“明日卯時,校場集合。遲到一刻,鞭刑二十。”
說完,她轉身,趙小刀趕緊上前扶了她一把——他看出來,寨主已經快撐不住了。王大錘也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哨子,低聲說:“寨主,您先回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們。”
上官悅點了點頭,沒說話,隻是一步步朝著聚義廳的方向走。她的腳步有些虛浮,每走一步,右臂的傷口就疼一下,可她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身後,校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躺在地上,看著她的背影,眼神裏充滿了怨恨、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風九坐起來,看著上官悅的背影,眼神陰鷙;禿鷲也站了起來,望著聚義廳的方向,若有所思。
沒人說話,隻有寒風刮過校場的聲音,還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疲憊的**。
他們都知道,這隻是第一天。真正的地獄,才剛剛開始。
(第三十七章 完)
下集提示:第38集《紀律為重》
嚴酷的體能訓練持續數日,土匪們的怨氣積累到了頂點,抵觸情緒日益強烈,陽奉陰違、偷奸耍滑者層出不窮。上官悅深知,沒有鐵一般的紀律,一切訓練都是空談。她決定殺雞儆猴,樹立絕對權威。恰在此時,幾個撞在槍口上的倒黴蛋出現了——或是原風九麾下的馬匪偷藏酒水被發現,或是原禿鷲嶺的悍匪因口角在營區內私下鬥毆,嚴重觸犯了新頒布的寨規。上官悅會如何處置?是嚴厲懲罰,甚至殺人立威,還是考慮到穩定而網開一麵?她的決定,將直接決定“狼兵”計劃的成敗,也將引發以風九、禿鷲為首的原勢力頭目的強烈反應。紀律與散漫的衝突,將迎來第一次總爆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