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青山遠 第四十四章 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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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集外。
唐風辭別陸平之後,並不直接回到村中,而是尋了離著那塊空地最近的一棵高大樹木,縱身隱匿在樹冠之間,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當中情況。
柳清漪依舊在忙碌,熬藥施針片刻不停,額上的汗珠從未幹過,一身穿著也顯得愈發狼狽。
隻是唐風觀察得越久,心裏便越發覺出一絲奇怪。
一個蜷縮在角落的中年漢子,在柳清漪端著藥碗靠近時,猛地別開頭,甕聲甕氣地低吼:“拿走,我不喝你這勞什子湯藥。”
柳清漪卻隻是耐心勸道:“李叔,這藥能緩解你的咳嗽,你咳得都快喘不過氣了,多少喝一點……”
“緩解?我看是催命還差不多!”那漢子情緒激動,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卻仍用力推開柳清漪的手,藥汁濺起,將柳清漪手上也燙出一片紅點。
“誰知道你這藥裏加了什麽,走開!我不需要你假好心!”漢子至此仍不罷休,忽然用力一推,將柳清漪整個人推得跌坐在地。
旁邊一個老婦人連忙拉住漢子,低聲勸道:“老李頭,你少說兩句!柳姑娘是好人,這些天要不是她,我們早就沒命了,人家一個姑娘家,沒日沒夜地照料我們,你何必為難她……”
“為難她?”那李姓漢子冷笑,眼神裏卻不僅僅是針對瘟疫的痛苦,更摻雜著一種厭惡的情緒,指著柳清漪罵道:“分明是她這個掃把星,是她招來了……”
話未說完,又被劇烈的咳嗽淹沒,卻也別過頭去不再看柳清漪,仿佛多看一眼都難以忍受。
類似的情景,唐風在暗中又看到了兩三處。
並非所有病患都如此,但總有那麽幾個,對柳清漪的照顧表現出強烈的抗拒和莫名的怨憤,而周圍勸阻的人,言語間也透著一種“何必與她計較”的古怪寬容,仿佛柳清漪做了什麽虧欠整個村子的事。
“倒是真叫人大開眼界了。”唐風摩挲著下巴,心中疑惑叢生,“這姑娘拚死救人,反倒救出仇來了?看那漢子的眼神,恨意不似作假,絕非是尋常的心情煩悶。”
若隻是個別現象,還可解釋為病人情緒失常,但接連幾人都是類似態度,這百草集的瘟疫,怕是真不如表麵看來那般簡單。
眼看柳清漪那邊暫時看不出更多線索,唐風身形一蕩,又如夜鷹般悄無聲息地掠入村莊深處,避開人群,在一間間破敗的屋舍間穿梭。
經過一處半塌的灶房時,唐風耳中聽到一陣極其微弱的窸窣聲,旋即腳步一頓,隱在牆後望去。
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麵黃肌瘦,正踮著腳,努力想夠到灶台上一個破碗裏幾塊幹硬的餅子。
男孩動作急切,卻又不敢弄出太大聲響,眼中的情緒,也在恐懼和慌張之間,來回閃爍。
唐風心下暗歎,隨之現出身形,開口道:“小家夥,是餓了嗎?”
那男孩嚇得渾身一抖,猛地回頭,見是一張陌生麵孔,眼中恐懼更甚,轉身就想逃走。
唐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同時亮出手中的一塊肉脯,誘惑道:“別怕,我不是壞人。這個給你,比那冷餅子好吃。”
男孩這才終於停下掙紮,眼睛直勾勾盯著唐風右手,咽了口口水。
唐風將肉脯塞進他手裏,柔聲問道:“慢慢吃。告訴我,村裏的人,是怎麽生病的?”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著肉脯,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先是王叔進山打獵,回來就病倒了,咳得厲害,然後,然後好多人就都病了,我們就隻好躲起來。”
“進山打獵?”唐風追問道,“什麽時候?進的哪座山?”
男孩一邊吞咽著,一邊努力回想道:“大概半個月前的樣子,就是村子北邊那座山,爹娘平日都不讓我們去的,說那裏不幹淨……”
小男孩似乎忽然想到什麽,小臉上頓時浮現出恐懼的神色。
“不幹淨?怎麽個不幹淨法?”唐風心中一動。
男孩卻猛地搖頭,一句話也不肯再多說。
唐風不再逼問,等他吃完,才又問道:“村裏像你這樣沒生病的孩子,還有嗎?你們都躲在哪裏?”
一番觀察下,唐風早已注意到,這男孩雖然麵有菜色,但眼神清亮,並未沾染瘟疫。
男孩猶豫了一下,或許是那包肉脯起了作用,小聲道:“還有幾個,阿爺帶我們住在村北外麵的山洞裏,不讓我們回村。”
山洞?未染病的人聚集在外?
唐風心念微動,旋即道:“帶我去看看,好不好?我這裏還有好吃的。”
說著,唐風手中又拿出一包蜜餞,輕輕晃了晃。
……
與此同時,陸平心中記掛著百草集疫情,不敢耽擱,將藥材收歸空明戒中,又從客棧停著的馬車取下一匹青麟駒,獨自一人出了城門。
此時已是日暮西斜,官道上依舊人跡罕至,昏黃的陽光將荒野拉出一道道細長的影子,更添幾分淒涼。
行了不到十裏,陸平前方的路上,忽然出現一隊頗為惹眼的隊伍。
一支送親的隊伍。
隻是嗩呐嗚咽,鑼鼓也敲得有氣無力,曲調全然不似喜慶,反倒透著一種沉沉的悲涼。
整個隊伍約莫二三十人,都穿著一身紅衫,但無論是抬轎的轎夫,還是前後隨行之人,個個麵色低沉,不見絲毫喜色,眉眼間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愁容。
一頂還算嶄新的紅花轎,由四個漢子扛著,晃晃悠悠,在那哀樂聲中,顯得格外詭異。
陸平放緩了速度,眉頭微蹙。
這送親的氛圍,實在太不尋常,死氣沉沉,不像婚嫁,倒像是送葬了一般。
那花轎的轎簾,偶爾被風掀起一角,隱約可見裏麵坐著的新娘,鳳冠霞帔,穿戴整齊,看上去卻隻有十四五歲,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就像一尊精心打扮的木偶,對於轎外一切,沒有絲毫反應。
陸平緩緩策馬接近隊伍尾部,向一個落在後麵的老人拱手問道:“老丈,請問這是何處娶親?為何……”
那老人嚇了一跳,見陸平衣著氣度不凡,忙擺手低聲道:“公子,莫問,莫問,快走吧,趕你的路要緊!”
越是如此,陸平卻越是覺得蹊蹺。
轎旁一個像是媒婆模樣的婦人,回頭惡狠狠地瞪了那老人一眼,老人立刻噤聲,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那媒婆轉而看向陸平,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位公子,我們不過就是個尋常喜事,您請自便。”
語氣急促,似乎在驅趕著陸平趕緊離開。
陸平點頭應下,漸漸落後整個隊伍一截。
一切,都太不對勁了,這新娘的狀態,送親隊伍的氛圍,還有幾人言語間的閃爍其詞,不禁讓陸平想起此前柳清漪的態度,棲霞城的戒嚴。
這裏的人,到底都在害怕什麽?
陸平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又估算了一下去百草集的路程。
略作沉吟,陸平旋即做出了決定,輕輕一抖韁繩,驅使著青麟駒隱入路旁的密林中,隨手係在一棵粗壯樹幹上。
隨後,陸平身形一掠,借著路旁行道樹林的隱蔽,悄然跟在了送親隊伍身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