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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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掩埋了阿武,我獨自南行。
    雪原無邊無際,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寒風像刀子般割在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冷意。左肩的傷口在嚴寒中麻木,又時不時泛起鑽心的疼。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現一條冰封的河流。河麵光滑如鏡,映著灰白的天空。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麵,每走一步都聽得見冰層下流水潺潺,像是大地微弱的脈搏。
    對岸的樹林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光禿禿的枝椏像無數隻伸向天空求救的手。我加快腳步,卻在河中央踩到一處薄冰。
    冰麵碎裂的聲響清脆刺耳,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至腰際。刺骨的寒意如千萬根針紮進皮膚,我拚命掙紮,斷劍在慌亂中掉入冰窟,沉入幽暗的河底。
    “不!”我驚呼出聲,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撈。指尖觸到冰冷的劍柄,猛地抓住撈出水麵。斷劍在滴著水,劍身上的“守”字被河水洗得發亮。
    爬上對岸時,我已渾身濕透,凍得牙齒打顫。必須生火,否則不等匈奴人追來,我就會凍死在這荒原上。
    在樹林邊緣找到個淺洞,勉強可避風雪。收集枯枝時,手指凍得不聽使喚,好幾次掉落好不容易拾來的柴火。終於聚攏一小堆,卻發現火折子早已濕透。
    絕望如潮水般湧來。我跪在雪地裏,握著那半截斷劍,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父皇臨終前的囑托言猶在耳:“樂兒,楚夏就交給你了...”
    “陛下...”恍惚中,我仿佛又聽到秦忠的聲音,“保住楚夏的根...”
    猛地驚醒,我不能死在這裏。摸索全身,終於在貼身口袋裏找到個小巧的火鐮——是阿武之前塞給我的,說野外用得著。
    雙手顫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點燃枯葉。微弱的火苗躥起,我小心地添柴,像嗬護最珍貴的寶物。
    脫下沉重的濕衣,赤裸的身體在火光中泛起青紫。左肩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邊緣翻卷,看起來觸目驚心。我從裏衣撕下布條,就著雪水清洗傷口。刺骨的疼痛讓我幾乎暈厥,但必須保持清醒。
    火焰跳躍著,投在洞壁上的影子扭曲變形。恍惚間,我仿佛看到雁門關的烽火,聽到將士們的喊殺聲。那些死去的麵孔在火光中若隱若現,無聲地注視著我。
    “我會為你們報仇。”我對著虛空低語,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認不出,“我發誓。”
    烤幹衣服,稍事休息後繼續趕路。必須在天黑前找到更好的避難所,否則難熬寒夜。
    樹林深處有座破敗的山神廟,門窗歪斜,但至少可避風雪。推門而入時,驚起幾隻寒鴉,撲棱著翅膀飛向灰暗的天空。
    廟內積滿灰塵,神像殘缺不全,供桌上空無一物。在角落鋪些幹草,總算有個過夜的地方。
    夜幕降臨,風雪更大了。狂風從破窗灌入,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我蜷縮在幹草堆裏,斷劍緊握手中。
    半夢半醒間,聽到廟外有動靜。猛地驚醒,屏息傾聽——是馬蹄聲,還有匈奴語的呼喝。
    心猛地一沉。他們追來了。
    悄悄挪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看。一隊匈奴騎兵停在廟外,約莫十餘人,正在爭論什麽。為首的那個指著地上的足跡——是我來時留下的腳印,雖然被新雪覆蓋,仍依稀可辨。
    必須盡快離開。但此時出去無異自投羅網。
    退回角落,快速思考對策。廟後有扇小窗,或許可從那逃脫。正當我悄悄向後挪動時,不小心碰倒了個破陶罐。
    “砰”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廟內格外刺耳。
    外麵的爭論聲戛然而止。短暫的沉默後,匈奴人咆哮著衝向廟門。
    來不及了!我猛地衝向神像後,躲進陰影中。廟門被粗暴踹開,幾個匈奴兵衝進來,舉著火把四處照看。
    火光搖曳,投下扭曲的影子。他們用匈奴語呼喝著,顯然在搜尋我的蹤跡。一個士兵走向神像,手中的彎刀反射著寒光。
    握緊斷劍,我屏住呼吸。若被發現,唯有拚死一搏。
    就在此時,廟外突然傳來慘叫和馬匹的嘶鳴。廟內的匈奴兵一愣,急忙衝出去。
    透過縫隙,我看到令人震驚的一幕——幾個黑影如鬼魅般從樹林中竄出,無聲地解決著匈奴士兵。他們的動作幹淨利落,每招每式都直取要害。
    是暗衛!父皇秘密培養的那支精銳,我以為早已全軍覆沒的暗衛!
    不過片刻,十餘名匈奴兵全被解決,無一活口。為首的黑影走進廟內,單膝跪地:“屬下來遲,讓陛下受驚了。”
    是衛凜,暗衛統領。他的麵具在火光下泛著冷光,但聲音我認得。
    “你們...還活著...”我幾乎說不出話。
    “屬下等一直在暗中保護陛下。”衛凜低頭道,“雁門關破後,我們分散突圍,約定在南方匯合。今日循著蹤跡找來,正好遇上這些匈奴雜碎。”
    他起身,注意到我左肩的傷:“陛下受傷了?”
    “無礙。”我勉強站直,“其他人呢?”
    “陣亡大半,還剩十二人,都在外麵。”衛凜的聲音平靜,但眼中閃過痛色,“請陛下隨我們離開,此處不宜久留。”
    暗衛們帶來幹糧和傷藥。衛凜親自為我處理傷口,他的動作熟練輕柔,與剛才殺伐果決的樣子判若兩人。
    “陛下受苦了。”他低聲道,眼中滿是自責,“屬下該死,未能護陛下周全。”
    “不怪你們。”我看著跳動的火光,“是朕無能,守不住雁門關。”
    衛凜猛地抬頭:“陛下萬不可如此說!雁門關守軍不足一萬,對抗匈奴十萬大軍,能守三月已是奇跡。朝中那些...”他頓住,似是意識到失言。
    “朝中那些什麽?”我敏銳地抓住他的話頭。
    衛凜猶豫片刻,壓低聲音:“屬下在突圍途中截獲一份密報,朝中有人私通匈奴,故意延遲援軍...”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誰?”
    “密報已被銷毀,但屬下記得上麵的印記...”他抬眼看向我,“是太傅王敬之的私印。”
    王敬之?那個看著我長大的三朝元老?那個在我登基時親手為我戴上冕旒的老臣?
    一陣天旋地轉,我扶住供桌才勉強站穩。背叛的刺痛比肩上的傷口更甚。
    “陛下...”衛凜擔憂地上前。
    我抬手止住他:“可有證據?”
    “屬下已派人暗中調查,但王敬之老奸巨猾,恐怕難抓把柄。”衛凜道,“當務之急是護送陛下至安全處。大禹皇帝慕容奕雖年輕,但雄才大略,或可相助。”
    慕容奕...那個三年前弑兄奪位,迅速平定內亂的大禹新帝?與他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但如今,我還有選擇嗎?
    “好。”我深吸一口氣,“就去大禹。”
    暗衛們效率極高,很快準備好馬車和幹糧。我換上他們準備的粗布衣裳,掩去帝王痕跡,但通身氣度難以完全掩蓋。
    馬車在雪夜中前行,衛凜親自駕車。我靠在車內,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卻不敢真正入睡。
    每一次閉眼,都是雁門關的慘狀,都是將士們死前的麵容。還有王敬之——那個總是慈祥笑著的太傅,怎麽會...
    突然,馬車猛地停下。外麵傳來兵刃出鞘的聲音。
    “怎麽了?”我掀開車簾。
    前方路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她舉著雙手,聲音顫抖:“行行好,給點吃的吧...我孫子快餓死了...”
    衛凜握緊劍柄,警惕地打量四周。暗衛們悄無聲息地散開,形成防禦陣型。
    老婦人跌跌撞撞地走近,火光映出她布滿皺紋的臉。她的眼睛深陷,但眼神異常清明,不像尋常饑民。
    就在她接近馬車的瞬間,衛凜突然厲喝:“後退!”
    老婦人眼中凶光一閃,從破棉襖中抽出一把短刀直撲過來!與此同時,兩側樹林中射出數支冷箭!
    暗衛們揮劍格擋,但仍有兩人中箭倒地。衛凜擋在我身前,短刀與老婦人的兵器相撞,迸出火星。
    “王敬之派你們來的?”我冷聲問。
    老婦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陛下果然聰明。太傅大人托我給陛下帶句話——楚夏不需要亡國之君。”
    憤怒如烈火燃遍全身。我推開衛凜,直麵那個刺客:“回去告訴王敬之,朕活著一天,他就別想安生。”
    老婦人嗤笑一聲,再次撲來。但這次衛凜更快,劍光一閃,她已捂著喉嚨倒下。
    周圍的刺客越來越多,顯然是有備而來。暗衛們雖身手不凡,但寡不敵眾,漸漸落入下風。
    “陛下,請回車內!”衛凜急道,肩上已受了一刀。
    我撿起地上刺客的刀,加入戰局。雖然左肩劇痛,但多年的武術訓練並未荒廢。斷劍在手,每一次揮舞都帶著決絕的殺意。
    一個刺客突破防線,直取我心口。我側身避開,反手將斷劍刺入對方肋下。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帶著熟悉的鐵鏽味。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雁門關的城牆之上。喊殺聲,兵器碰撞聲,還有死亡的氣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作嘔。
    當最後一個刺客倒下,雪地上已滿是屍體和血跡。暗衛又折損四人,活著的也個個帶傷。
    衛凜跪倒在地:“屬下無能...”
    “起來。”我拉起他,看著幸存的下屬,“今日之仇,他日必百倍奉還。”
    清理戰場時,我們發現刺客身上都有相同的刺青——一隻展翅的黑鷹。那是王敬之私下培養的死士標誌,以前隻聽傳聞,今日得見。
    “他這是要趕盡殺絕。”衛凜沉聲道。
    我望著南方,目光冰冷:“那就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簡單包紮傷口後,我們繼續南行。這次更加小心,專挑偏僻小路。
    幾日後,終於抵達楚夏與大禹的邊境。界碑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一半覆雪,一半露出斑駁的石麵。
    “前方就是大禹了。”衛勒馬停車,“陛下,一旦踏過此界,就再無反悔餘地。”
    我下車,走到界碑前。手指撫過冰涼的碑麵,那上麵刻著的“楚”字已被風雪侵蝕得模糊不清。
    轉身回望,故土在雪霧中朦朧難辨。那裏有我的江山,我的子民,還有待報的血海深仇。
    “走。”我轉身,一步踏過界碑。
    靴底落在大禹的土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這一刻,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故國已在身後,前路凶險未卜。但袖中的斷劍提醒著我——楚夏未亡,隻要一息尚存,希望就在。
    “慕容奕...”我望向南方,輕聲道,“讓我看看,你是怎樣的對手。”
    風雪似乎小了些,遠方的天空露出一線微光。黎明的曙光灑在雪地上,泛著淡金的光芒。
    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