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偏院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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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奕沒有給我安排奢華的宮室,隻讓人引我去了城西一處偏僻的院落。說是偏僻,卻也清幽,一進院門便見幾株半死不活的海棠,枝椏光禿禿地指向灰蒙蒙的天,倒像是誰隨手畫的枯筆。
“宋先生暫且在此歇息,缺什麽隻管跟下人說。”引路的太監語氣平淡,眼神裏卻藏著幾分打量,仿佛在看一個奇物。
我點點頭,沒多言語。衛凜遣散了其餘暗衛,隻留兩人隱在暗處,自己則以隨從的身份留在院外候著。
推開正屋的門,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麵而來。屋裏陳設簡單,一張舊木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張鋪著粗布褥子的床,牆角結著些蛛網,顯然是許久沒人住過了。
我走到窗邊坐下,抬手推開窗。冷風灌進來,帶著院外海棠樹的枯枝氣息。我從袖中摸出那半截斷劍,放在桌上。月光不知何時爬了上來,透過窗欞灑在劍身上,泛著冷冷的光,像極了雁門關雪夜裏的冰。
指尖撫過斷口處的鋸齒,那裏還殘留著幹涸的血痕,不知是秦忠的,還是阿武的,又或是……那些死在雁門關的無名士兵的。
“楚夏的‘楚’,是百姓在戰火裏的哽咽;‘夏’,是宮城燃起的焚身之火。”我低聲念著,指尖在“守”字上反複摩挲,直到指腹泛起熱意,“可隻要這口氣還在,火就能重燃。”
夜裏睡得極淺,稍有動靜便驚醒。窗外的風聲像極了匈奴人的號角,總能把我拽回雁門關的血雪裏。驚醒時冷汗浸透了中衣,左肩的舊傷也跟著隱隱作痛,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紮。
第二日清晨,我正坐在桌前擦拭斷劍,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抬頭便見慕容奕披著件玄色披風,獨自一人走了進來,身後沒帶任何隨從。
他目光掃過院裏的海棠,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看向我:“看來這地方沒委屈你。”
“陛下有心了。”我放下斷劍,起身頷首。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半截斷劍掂量著,指尖劃過冰冷的劍身:“這劍倒是跟著你受了不少苦。”
“它比我堅韌。”我淡淡道,“斷了,也還能殺人。”
慕容奕抬眼望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看來宋先生是做好準備了。”他將斷劍放回桌上,“今日找你,是想聽聽你對江南漕運的看法。”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賬冊,放在桌上推過來。我翻開一看,上麵密密麻麻記著江南各州縣的漕糧數目,隻是有些地方的墨跡新舊不一,顯然是被動過手腳。
“王叔慕容淵主掌江南漕運三年,賬麵倒是幹淨。”慕容奕語氣平淡,指尖卻點在其中一頁,“隻是去年秋收頗豐,漕糧卻比往年少了三成,你說奇不奇?”
我指尖劃過那行數字,墨色深處藏著淡淡的刮痕。抬頭時對上慕容奕的眼,他眸子裏盛著了然,顯然早就看出了端倪,不過是想看看我的手段。
“賬目做得再幹淨,也瞞不過糧倉的塵土。”我合上賬冊,“江南多雨,糧倉若常年囤糧,牆角必會返潮,地麵也該有磨損。可若隻是應付查驗的空倉,牆角隻會積灰,地麵也平整得很。”
慕容奕挑眉:“你的意思是……”
“派人去江南,不必查賬,隻看糧倉牆角的灰。”我指尖在桌上輕輕一點,“再查查去年負責押運漕糧的船工,看他們收了多少‘辛苦費’。”
他笑了,眼底的冰似乎化了些:“宋先生果然有法子。”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擦劍的細布上,“這劍每日擦,也擦不掉上麵的血吧?”
“擦不掉,便讓它記著。”我拿起斷劍,放回袖中,“記著才能不忘。”
慕容奕沒再追問,轉身看向院外的海棠:“這樹是先皇後親手栽的,她走後便沒人管了,倒也奇,旱不死,凍不死,就這麽吊著口氣。”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枯枝間竟藏著個小小的花苞,裹在幹澀的鱗片裏,像個不肯醒的夢。
“或許是在等春天。”我道。
他回頭看我,眼裏帶著些探究:“你也在等春天?”
“是。”我迎著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等楚夏的春天。”
他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披風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的賬冊嘩嘩作響。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平靜。我每日在院中擦劍、看書,偶爾慕容奕會派人送來些奏折,或是親自過來與我討論朝堂事。他從不避諱那些宗室的齷齪,甚至會把王叔與堂弟的密信拿給我看,仿佛真的信得過我這把“楚夏來的刀”。
我知道這是試探,也是權衡。他需要我這把刀來砍斷盤根錯節的宗室勢力,卻又時時提防著我反噬。
這日午後,我正對著一張楚夏舊地圖發呆,院外突然吵嚷起來。走到門口便見衛凜與一個錦衣內侍爭執,那內侍手裏捧著個錦盒,臉色漲得通紅。
“不過是個亡國廢帝,也配用陛下賞賜的東西?”內侍尖聲道,“依我看,扔了都嫌占地方!”
衛凜手按在腰間的刀上,眼神冷得像冰:“放肆!”
“怎麽了?”我走出去,目光落在那錦盒上。
內侍見了我,臉上露出鄙夷:“陛下賞了些傷藥,讓你好生養傷,別耽誤了給陛下當差。”他說著把錦盒往地上一摔,“自己撿吧。”
錦盒摔開,裏麵的瓷瓶碎了一地,褐色的藥膏混著瓷片散在青石板上,像一灘凝固的血。
衛凜的手已經握住了刀柄,指節泛白。我按住他的手腕,輕輕搖頭,而後彎腰,一片片撿起地上的瓷片。指尖被劃破了,血珠滴在藥膏上,迅速暈開。
“替我謝過陛下。”我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隻是我這賤身,用不慣這麽金貴的東西,勞煩公公回話,就說宋某心領了。”
那內侍見我這般,倒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撇撇嘴,罵罵咧咧地走了。
衛凜看著我流血的指尖,急道:“先生!”
“無妨。”我直起身,將碎瓷片扔進牆角的垃圾堆,“在別人的地盤上,總要學會低頭。”隻是低頭時,脊梁骨得挺著。
夜裏,我正用布包紮指尖的傷口,院外突然又有了動靜。這次是慕容奕,他手裏提著個食盒,站在海棠樹下,月光灑在他身上,竟添了幾分柔和。
“聽說下午有人在我院子裏撒野?”他走進來,目光落在我纏著布條的手指上。
“一點小事,不勞陛下掛心。”我道。
他打開食盒,裏麵是幾碟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小壇酒。“江南那邊有消息了。”他給我倒了杯酒,“糧倉牆角的灰確實太厚,船工也招了,去年的漕糧有一半進了王叔的私庫。”
“那便好辦了。”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是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倒把心裏的鈍痛壓下去幾分。
“好辦?”慕容奕挑眉,“王叔在江南經營多年,黨羽眾多,若是沒有實證,怕是動不了他。”
“要實證不難。”我放下酒杯,“他私囤那麽多糧食,總得有地方放。派衛凜去查,他鼻子靈,能聞出糧倉的陳米味。”
慕容奕看了我一眼,眼底帶著笑意:“你倒信得過你的隨從。”
“他跟我,比跟楚夏還久。”我淡淡道。
他沒再追問,隻是與我對飲。酒過三巡,他臉頰泛起微紅,話也多了些:“你知道那內侍為何敢對你放肆嗎?”
我搖搖頭。
“他是我那好堂弟慕容瑾的人。”慕容奕把玩著酒杯,語氣裏帶著幾分嘲諷,“總以為我護著你,想替他王叔出頭呢。”
“陛下既然知道,為何不處置?”
“處置了一個,還有無數個。”他抬眼望我,“不如讓他們跳出來,也好一並清理幹淨。”
我看著他眼底的算計,突然明白,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護著我。他要讓我站在風口浪尖上,替我擋掉那些明槍暗箭,也讓那些反對他的人,把矛頭都對準我這個“亡國之君”。
“陛下好算計。”我端起酒杯,與他碰了一下,“隻是別讓我這枚棋子,死得太早。”
他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放心,在你幫我拿到我想要的之前,我會護著你。”
他的“護著”,大抵就是冷眼旁觀我與那些宗室鬥得你死我活,最後坐收漁利。
可我不在乎。
隻要能借他的手,除掉那些背叛楚夏的人,隻要能離重建楚夏再近一步,這點算計,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酒盡時,慕容奕起身告辭。走到院門口,他突然回頭,看向那幾株海棠:“等春天來了,這花或許會開。”
我望著他的背影,沒說話。
春天會來,海棠會開。
楚夏,也一定會回來。
我拿起桌上的斷劍,月光下,“守”字像是睜開了眼,冷冷地看著我,也看著這深宮裏的暗潮洶湧。
接下來的日子裏,慕容奕來得越發頻繁。有時是討論朝政,有時是送來新的情報,有時似乎隻是單純來找我下棋飲酒。
那日午後,他帶來了一副白玉棋盤,棋子溫潤如脂。
“聽說楚夏皇室善弈,”他擺開棋盤,“不知宋先生可否賜教?”
我執黑先行,落子如飛。慕容奕則步步為營,棋風穩健如他的人。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棋盤上,白玉棋子泛著柔和的光澤。
“你的棋風很急,”慕容奕落下一子,截斷我的攻勢,“像是急於求成。”
“時局不等人。”我又落一子,“拖延一日,楚夏百姓就多受一日的苦。”
他輕笑:“治國如弈棋,有時需要以退為進。”說著,他落下一子,竟主動讓出一片地域。
我蹙眉思索,發現這是個陷阱。若我貪圖那片地域,就會陷入更大的包圍。
“陛下好手段。”我不得不改變策略,“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彼此彼此。”他的指尖輕輕敲擊棋盤,“你也很懂得在劣勢中尋找生機。”
棋局持續了一個時辰,最終以和局告終。慕容奕看著棋盤,眼中帶著欣賞:“很久沒遇到這樣的對手了。”
“陛下過獎。”
他忽然伸手,指尖輕觸我眼下的淚痣。這個動作太過突然,我一時間竟忘了避開。
“聽說有淚痣的人,一生都為情所困。”他的聲音很輕,“不知宋先生是為國所困,還是為人所困?”
我向後微仰,避開他的觸碰:“陛下也信這些無稽之談?”
“不信。”他收回手,笑意未達眼底,“隻是好奇,是什麽讓一個亡國之君仍有如此銳氣。”
我沒有回答,隻是默默收拾棋子。慕容奕也不追問,靜靜地看著我的動作。
從那以後,慕容奕來的次數更多了。有時甚至會帶來一些奏折,詢問我的意見。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既是君臣,又是盟友,還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張力。
那日深夜,我正在燈下研究江南地圖,忽然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慕容奕站在門外,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
“陛下?”
他沒有說話,隻是走進來,關上門。然後突然將我拉入懷中。
我僵住了,手下意識地按在斷劍上。
“別動,”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就一會兒。”
他的懷抱很暖,帶著龍涎香和酒氣的混合味道。我能感覺到他心跳的頻率,與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形成奇怪的共鳴。
“今天是我母後的忌日。”他低聲說,語氣中帶著我從未聽過的脆弱,“那海棠,是她生前最愛的花。”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能任他抱著。許久,他才鬆開我,眼神恢複了平時的清明。
“抱歉,”他轉身欲走,“我失態了。”
“陛下,”我忽然開口,“先皇後若在天有靈,定會為您驕傲。”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那一刻,他眼中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然後迅速隱去。
“好好休息。”他說著,推門而出。
我站在原地,許久才平複心跳。慕容奕的表現讓我困惑,不知這是真情流露,還是另一場算計。
幾日後,衛凜帶回了重要消息。他深夜潛入我的房間,臉色凝重。
“先生,我們找到了慕容淵私藏糧草的地方。”他攤開一張地圖,“在江南的一處隱蔽山穀,守衛森嚴。”
我仔細查看地圖,發現那處山穀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還有,”衛凜壓低聲音,“我們發現了這個。”他取出一封密信,上麵蓋著王敬之的私印。
信中詳細記錄了王敬之與慕容淵的交易內容:用楚夏的邊防情報換取慕容淵的兵力和財力支持。
我的手微微顫抖。原來楚夏的覆滅,不僅有內奸的背叛,還有外敵的算計。
“好個王敬之,好個慕容淵。”我冷聲道,“這筆賬,我記下了。”
第二天,我將密信的內容告訴了慕容奕。他聽後沉默良久,眼中寒光閃爍。
“看來,是時候收網了。”他最終說道,“三日後,我會派人突襲那個山穀。你...要一起去嗎?”
我驚訝地抬頭:“陛下準我同行?”
“這是你的戰場,不是嗎?”他淡淡地說,“況且,你需要立威的機會。”
三日後,我們帶領一支精兵悄悄出發。慕容奕親自帶隊,這讓我有些意外。
“陛下不必親自冒險。”途中,我忍不住說。
“有些事,必須親自了結。”他望著前方,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硬。
突襲進行得很順利。慕容淵的私兵措手不及,很快就被控製住。當我們衝進最大的糧倉時,都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糧食堆積如山,足夠供養一支軍隊數年之久。
“王叔果然好手段。”慕容奕冷聲道,“這些糧食,足以讓他在江南自立為王了。”
在清查糧倉時,我們發現了更多密信,不僅涉及王敬之,還有朝中多位大臣。慕容淵的勢力網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龐大。
返程途中,慕容奕一直沉默。直到抵達皇宮,他才開口:“今日之事,多謝。”
“各取所需而已。”我淡淡道。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近:“不隻是各取所需。”他的目光灼灼,“你明白的,不是嗎?”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太熾熱,太直接,讓我無處可躲。
“陛下...”
“叫我慕容奕。”他打斷我,“至少在沒人的時候。”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無論這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們都已陷入了一場比朝堂博弈更加危險的遊戲。
回到偏院,那幾株海棠竟然開了一朵花。蒼白的花瓣在月光下微微顫抖,倔強而脆弱。
我站在花前,忽然感到一隻手輕輕搭上我的肩。
“春天來了。”慕容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沒有回頭,隻是輕聲應道:“是啊,春天來了。”
但我知道,真正的寒冬,或許才剛剛開始。